无声之辩李燕燕丨连载二结缘手语

点击上方“北京文学”   在唐帅出生之前,这对后天失聪的年轻夫妻就曾经为孩子今后的成长问题有过争论。丈夫一直觉得自己生活得特别压抑,尽管他有许多朋友——当然都是聋哑人,他们抱团,但却被无情地挤压到某个人们废弃的角落里;他们大笑,但笑过以后,却有无尽的苍凉涌上心头。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然后进入到健全人的世界,跟“无声世界”划清界限。丈夫的认知,也是一般聋哑人家庭的选择。健全父母与聋哑子女沟通不良,聋哑父母会主动疏离健全子女,因为种种不得已,聋哑人的亲情总是淡漠。但是,妻子舍不得孩子,毕竟怀胎十月,血肉相系,自己的孩子总想自己带着一点点长大,她不同意丈夫的想法。

  手术室外,漫长而揪心的等待。终于,医生出来了,斜靠在墙边的父亲瞥见从生死门中闪出的白色人影,立即迎上去。父亲拉着医生的手,激动地用咽喉呜呜发着声,几乎忘记自己不能说话的事实。片刻,他才清醒过来,激动地在墙上画着“男”“女”。这下,医生总算看明白了,她用手指在墙上比画了一个“男”字,接着,又体贴地伸出右手大拇指——健康。那一刻,年轻的父亲激动得几乎要哭了出来。

  这个重达八斤六两的男婴给这个聋哑人家庭带来了巨大的惊喜。母亲抱着历经磨难才生下的孩子看了又看;只读到小学四年级的父亲,兴奋地向邻居借来一本《新华字典》,熬了两个通宵,最终找出一百多个备选字,虽然对一个聋哑人来说,绝大部分他都“识其字不明其义”。一番艰难抉择之后,他拿起铅笔在“帅”字上画了一个圈,重重地。

  帅,帅才。父亲从小就明白“元帅”的含义。在4岁因病失聪之前,他常常和小伙伴一起玩打仗的游戏,男孩子都希望自己是被羡慕、崇拜、景仰的那个。于是,那个小名叫“莽子”的胖男孩在出生一个多月时,有了自己正式的大名——唐帅。

  “我从小就出生在一个无声的家庭,父母都是聋哑人。我出生以后他们都特别高兴,但与此同时,他们也坚决地给我贴了一个标签——健全人。他们觉得我应该属于健全人的社会,而不应该和聋哑人之间有任何交流。因为他们觉得聋哑人是生活在这个社会最底层的人。”唐帅说。

  母亲想要亲自照管孩子的坚持,最终被现实一点点残酷打碎。

  医院的窗边,毫无育儿经验的父母没有防备那洞开的窗户,以及直入的料峭春风。孩子病了,高烧不退,是要命的新生儿肺炎。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父母不知所措,却又无法与医生沟通,只能大哭。医生把唯一能拿主意的外婆叫到一边,劝她说服孩子的父母放弃。外婆断然拒绝了。老人知道,这个小生命对于一个残疾人的家庭是多么可贵!此后几天,外婆每天都去求主治医生想办法救救孩子。父亲上班,母亲还没出月子,医院没有重症监护室,外婆把因为病痛而哭闹不休的小婴儿揣在怀中,吊针扎在小婴儿的脑门上,直接疼在老辈子的心里。半个月以后,孩子活了下来。医生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外婆第一次救了孩子。

  出院以后,孩子跟着聋哑的父母回到了他们所在的金属厂宿舍,一个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晚上,孩子和父母睡在一铺大床上,孩子夹在两个大人中间。有一天,因为一个急事,外婆天不见亮就来了。她用备用钥匙打开门,拉开灯,床上的夫妻俩都还在沉睡中。外婆猛然发现,向着枕头的方向没有见着孩子,两个大人之间,是堆砌的棉被。她心下一惊,冲过去一把拉开被子,孩子的头露了出来。才3个月大的孩子泪痕满面,脸憋得通红,此时已经哭得发不出声音了。原来,熟睡中,厚厚的棉被盖住了孩子的脸,无论怎么哭叫,父母都是听不见的。外婆果断地用一块毯子裹住孩子,抱起来,一阵用力拍打,直到孩子哇哇哭出声来。孩子果真命大呀,外婆叹了口气,孩子的父母目瞪口呆地看着整个抢救过程。这是外婆第二次救孩子。

  曾经一度认为自己有能力养育孩子的母亲,这回彻底认输了,明白自己必须,也只能和其他的聋哑人父母一样,疏离骨肉。

  “没有外婆我绝对活不到今天。”唐帅如此感叹,“经过这件事,父母当下就决定把我送到外婆家抚养。之后的几年,父母既不同意我跟聋哑人来往,更不同意我学习手语。”

  说是疏离自己的聋哑父母,回归健全人的世界,但实际上,60%的职工都是聋哑人、被外人称作“哑巴厂”的金属厂,与外婆住的重钢家属区相隔并不远,从外婆家走路到父母的宿舍,也就20分钟路程。骨肉至亲,外婆还是常常带着唐帅去看父母。父母那些不能说话的工友,看见“莽子”回来了,都会上前摸摸他的脑袋,捏捏他的小脸,或者在他的手板心里搁一粒水果糖。然而,外婆记得孩子父母的嘱咐,她会在那些工友与小孩打过招呼以后,快速地拖着小孩朝金属厂宿舍奔去,走得很快,直到看见巷口拐角那棵高大的黄果树,方才放慢脚步,叹口气。聋哑工友心底纯正,孩子也确实逗人爱,可是孩子父亲千叮咛万嘱咐,孩子要走的是另一条路。他今后,可能是那群喜欢在晚会舞台上着力跳迪斯科的年轻男孩中的一个,也可能是那个从小轿车里出来,臂膀里夹着公文包的沉稳男人。他和他们的世界不一样。

  幼小的唐帅,是多么渴望和这些满脸带笑,比比画画的叔叔阿姨玩玩游戏呀。他们虽然和爸爸妈妈一样听不见也说不出,但却是有趣的、和蔼的。外婆跟他们比,成天都很严厉。干了一辈子粗活的她,只能勉强写自己名字,但却深谙“黄金条子出好人”的原理。在几次淘气吵闹之后,外婆还特意找了一根竹竿,精心制作了一根“黄金条子”,令小唐帅胆战心惊。

  “其实这也有好处,长大后为了生存我曾流落社会,如果没有外婆操着那根黄金条子立下的土气但正确的规矩,或许我已经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因为一个偶然的事件,聋哑人的世界再次向唐帅开放。

  唐帅4岁那年,有一天,父亲突发急性阑尾炎。身强力壮的父亲之前从未发生过如此剧烈的疼痛,全家人都吓坏了。医院。按照惯例,医生会对腹痛的病人首先进行触诊。

  按按左腹,往下移一点。疼吗?这里。医生问。没有回答,有的只是咿咿呀呀的叫唤。

  按按右腹,下到靠近腹股沟。这里,怎么样?你倒是说说呀!医生有些急了。病人却依旧只是叫唤和挣扎。

  时值炎夏,检查台上铺着白布单。剧痛与热,令翻来覆去打滚的父亲,浑身大汗,衣服和身下那张白布单全部湿透。

  直到外婆办好手续,从外面进来,才赶着跟医生说:“他是个聋哑人,听不见你的问题,也说不出来。”

  说罢,外婆开始艰难地与父亲用手势交流那些医生   其实,外婆只会一些粗略的手语,也仅限于一些日常所需的简单交流,比如端碗、吃饭、睡觉等。唐帅的母亲11岁才上学,读的聋哑学校,寄宿在亲戚家。

  “绝大多数健全人父母是无法与聋哑子女进行深度交流的。”唐帅告诉我。

  等病情最终确定,父亲已经痛得几近休克。

  几天后的晚上,外婆主动跟唐帅讲,孩子,你还是要学会手语,为了你的父母,毕竟将来他们还得靠你。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沟通有多重要。所以当时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手语。”唐帅说。

  父母依旧抗拒唐帅与聋哑世界接触,“每每跟父亲表示要学手语,他一脸反感的样子。虽然我知道,作为残疾人,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老来有所倚靠。”

  但孩子天性活泼,喜欢蹦蹦跳跳,喜欢东跑西跑,父母也有看不住的时候。于是,读学前班的“莽子”唐帅,每天放学,都会沿着熟悉不过的路径,跑到父母工作的福利厂里,揣着自己的小秘密。

  “莽子”可是个白白胖胖、对谁都一脸甜笑的小乖乖,厂里的聋哑人都很喜欢他。叔叔阿姨们逗他,打着手势,最初他都看不懂。但是,一旦跟日常故事挂钩,一切就明了了。比如,开始没有弄懂一个叔叔想要表达的意思,后来这个叔叔打开柜子拿出一个苹果,然后再打手势,“莽子”就明白了,这是在问他吃不吃苹果。那时,金属厂没有食堂,工人们都自己带午饭,肉是稀罕物。看见“莽子”来了,也会有人拿出自己的饭盒,比画,然后打开,夹起一块肉片,“哦,他是在说,莽子,我今天带了好东西。你看,炒肉片,给你吃。”

  金属厂里,和那些叔叔阿姨相处的各种细节,使得4岁的孩子一点点掌握了手语的各种词汇和表达。从简单的“你好”“谢谢”,到不发一言仅用双手就能表达出完整的句子。

  小唐帅悄悄地“偷学”,引起了金属厂厂长的   “跟那些叔叔阿姨学习手语,是背着我父母的,他们完全不知道。等到厂长出面支持,我父母就没再说什么了。”

  到上小学,嘴灵心活的唐帅俨然成了金属厂里健全人和聋哑人联系沟通的纽带。这个小小翻译,医院,给医生翻译他们的病痛,会陪着聋哑人到银行存钱取钱,还会替受委屈的聋哑人理论,更多的时候,是帮助厂里的聋哑人与家人沟通,毕竟,家里的那本经最难念。

  “那时,我还不知道,就像全国各地都有不同的方言,手语也有方言手语,很复杂。自然手语是方言手语的集合体。”唐帅告诉我。

10岁的时候,父母的一个聋哑人同学从上海来家里做客。那天唐帅刚好在父母这边,见到小男孩好奇地立在大人身边瞪大眼睛瞧着,老同学先是问唐帅父母,孩子会不会手语?唐帅在一旁很得意地点点头。然而,在大人们交流的过程中,他发现“客人的手语跟我们有点不一样”。客人似乎为了考考唐帅,做了一个陌生的手势,然后再用手语问:这是什么意思呢?唐帅答不出来。原来,那个陌生的手势,是用上海方言手语表达的“上海”,与重庆方言手语的表达截然不同。从这位客人那里,唐帅了解到,在中国,每个地方的手语都存在地域差异,“幸亏及早了解到这一点,否则只懂点重庆方言手语的我,就是只‘井底之蛙’。当时我就想,要尽可能多地学习各个地方的方言手语。”

  学习不同的方言手语,需要遇见外地来的聋哑人。重庆是个码头城市,那个年代来重庆旅游,一般都是到解放碑或者朝天门,“周末,我就去那些地方守株待兔。只要看见背着背包,用手语进行交流的游客,我就上前跟他们搭讪,跟他们学习当地的手语。”唐帅说。

  初来乍到的聋哑人,见到这样一个愿意学习手语的孩子,都会特别热情。很多人甚至拿钱给他,几块钱,让唐帅给他们做个小导游,到不远处的储奇门、十八梯之类去游览。用这样的方式,唐帅短短几年间接触并学习了全国七八个省份的方言手语,“方言手语太复杂了,直到很多年过去,我到公安局做‘手语翻译’,都还在学。”

  到了年左右,自然手语的形式差不多在全国都固定下来。

  看到这里,有人会问,固定下来的自然手语是不是咱们在电视新闻上看到的,常常在左下角出现的同步手语播报?答案是否定的,电视播报的是普通话手语,属于手指语类,核心是用拼音来表达词汇。同时,手语也不可能与口头语言完全同步,它只能表达一个粗略情况。实际上,聋哑人因为教育水平制约,他们基本上不会用到普通话手语。普通话手语作为官方手语,一般用于聋哑学校教学、大会、新闻播报等场合。

  由方言手语集合而成的自然手语是手势语,是象形的,因此被聋哑人普遍使用。自然手语与普通话手语语法完全不同,表达顺序也不一样。

  随着手语的不断学习探索,唐帅终于融入了那个父亲厌弃至极的“无声世界”,“这个世界充斥的是孤独、压抑、贫穷、自卑、愚昧、委屈和无数憋在胸中的呐喊。我有理由相信,即使是由这个世界生出的罪恶,也有情有缘。”若干年后,唐帅站在刑庭的辩护律师席上,总会这样说:“他们是社会的边缘人,生存于他们太难,他们甚至根本不明法为何物。我们要做的,首先是教育、挽救、引导。何况,我国刑法的本意宗旨,惩罚在其次,最主要的还是教诲,让绝大部分人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年,小小的金属厂年年亏损,濒临破产。就在这一年,唐帅的父母双双下岗。也是在这段时间前后,全国多地残疾人就业的“福利厂”都形势严峻、资不抵债,大批聋哑人下岗。开始有不怀好意的健全人盯上了这个人群,利用聋哑人进行盗窃、抢夺等违法犯罪行为,他们反正说不出话来,公安机关一时半会儿查不出的。而聋哑人喜欢“抱团取暖”,一旦尝到违法得来的甜头,发觉钱那么好“挣”,本就单薄的“三观”很快剧变。唐帅十几岁的时候,就有派出所找到他,让他帮助被抓获的聋哑人陈述案情,“手语翻译”的起点由此开始。

  唐帅的父母虽有一身焊工钳工的手艺,却因为聋哑,下岗以后没有了再就业的机会。唐帅外公外婆的生活也陷入困顿,因为几个子女都面临下岗,老人微薄的退休金成了主要的生活来源。14岁的唐帅回到了父母身边。

  “父亲母亲会轮流出去一段时间,到外地找朋友讨口饭吃。出去的火车票需要东拼西凑,回来的火车票常常是人家帮着买好了。”

  在父母轮流出去“会朋友”的同时,少年唐帅正式开启吃“百家饭”的历程。

  “他那时碰面就爱问我,李姨,你今晚吃什么?我到你家去吃好不好?”唐帅父母的邻居李一荣回忆说。李一荣是福利厂副厂长的爱人,一个健全人。唐帅曾在李一荣家里吃过几顿肉。

  饶是如此,读中学的唐帅依然成绩优异,虽然学费总是欠着。

年,普通的二本院校学费已经涨到一年一万多。唐帅明白,自己因为学费的关系,终究难以迈进大学的门槛。然而,对于一个天资聪慧、学习成绩一贯优异的男孩来说,要一下子放弃也是需要勇气的。何况,对穷人家的孩子来说,读大学是出人头地的最有效可靠的途径,如果弃学,未来的路也就更加艰险不可测。“读”和“不读”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在唐帅心中反复抛出无数次。

  最后一次“抛币”,是在高三的第一次模拟考试之后,他的成绩依然让同学刮目相看,同时他拿到了一份各大学去年招生及收费情况表。看着那些学费化成的直截了当的数字,他确定,这个大学读不起。最后一次的硬币落下,朝上的面是“放弃”。

  唐帅主动退学了,“我要念大学,只不过不是一次到位。别人是先念书后工作,我必须把这个顺序颠倒一下。”

年,漂泊在上海、北京等地,做过驻唱歌手、卖过盒饭、倒过服装的唐帅回到重庆,用攒下的8万块钱盘下一个卡厅。在他开设的卡厅里,专门招聘了聋哑服务员。卡厅的收入,承担了唐帅下岗多年的父母的生活费,也承担了唐帅的学费——通过自考,唐帅就读西南政法大学的法学专业。

  那一年,他20岁。

……未完待续。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年第9期

创作谈

于无声处识真人

李燕燕《无声之辩》是关于中国首位“手语律师”唐帅的报告文学。这是个“特殊题材”,扣系着“聋哑人”和“普法维权”这样两个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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