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能治疗白癜风吗 http://m.39.net/pf/a_4584308.html马碧静一接到幸福社区片警小罗的电话时,张玉福奶奶正在协会里忙活中秋晩会的筹备工作,确切说是后勤保障工作。她要亲手制作一个第二天晚会上吃的大月饼。她煮好糖浆,将一海碗低筋面粉拿到漏筛上面筛,纷纷扬扬的面粉雪花一样均匀下扬。和面时得使点儿手劲,张玉福奶奶枯瘦的手背青筋暴露,使劲儿时像虬结在一起的钢筋,似要戳破薄薄的肉皮,一杵一杵的,看起来触目惊心。嗡嗡嗡的震动声吓了张奶奶一跳,是揣在衣兜里的老年机。张奶奶扯过案板上的纱布擦下沾满面和油的手,眼睛瞟了一下显示屏上的名字,心就"??噔"跳了一下。喂?小罗吗?张奶奶和片警罗秉亮也算是"老朋友"了,她却最怕接到这位"老朋友"的电话。电话线这边儿的张奶奶屏住了呼吸,鼓膜敏感地捕捉着线那头的声音。……喂?说话呀。不是小罗?其实问出这句话时,张奶奶已经猜到线那头是谁了。但她来不及说话,电话挂断了,一阵单调的忙音传来。张奶奶怔了怔,正要回拨过去,嗡嗡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像飞过来一窝马蜂。这次真是小罗,小罗在电话里简单明了,请张奶奶过去一趟,石磊又犯事了。果然如此。张奶奶来不及抠净指缝间的面泥,只匆匆在自来水管下冲了冲,抹巾上揩了揩,一把够下挂勾上的手包便急急撵出门去。派出所值班室里,小罗坐在桌子后面泡普洱茶。小巧的花梨木茶盘纹理清晰,褐红色的底色反射着暗哑的釉光,他将洗出的茶水浇在茶宠"小猪拱槽"摆件上,原本铁锈颜色的小猪在滚水的浇灌下一头头变成了"金猪"。小罗二百来斤的大块头坐在椅子上几乎看不见椅子,就像永远都在练“马步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高人”。中秋已凉的节气里,口里仍止不住呼噜噜往外喷着热气,整个像一堆叠起来正在蒸锅里上汽的粉蒸肉。那套小巧的茶盘在他茧虫般肥手的摆弄下,活像一套儿童玩具。张奶奶拎着包站在门口,气还没喘匀,一眼就看到墙角沙发坐着的石磊。他的右眼肿胀得只留一条缝,嘴角也是青紫的。石磊瞥一眼张奶奶,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将目光投向窗外,正是中午下班下学高峰期,窗外川流不息的人流和车流,嘈杂的喇叭声警哨声充斥其间。张奶奶走进门,小罗让座。还是打架。群架。小罗拎起公道杯,给张奶奶和自己各斟了一杯。十二年的无量红饼,尝尝。说话间一杯红茶已下肚,他又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完全是喝酒的来法。张奶奶慢嘬细品,茶汤色正味纯、醇厚绵密、层次丰富,的确是难得的好茶。只是这样的好茶,被小罗这种豪爽的喝法,真是有些糟蹋。张奶奶从眼角瞅小罗,小罗喝茶喝得风生水起,“滋溜滋溜”的声音不绝于耳,完了还“呼——”地长吁出一口气,一派享受的模样。张奶奶从手袋中摸出钱包,头也没抬地问:多少?这回不用你,得他自己来。,而且今后每打一次就这个价。打得起你老兄继续走起哈。小罗拿眼角乜着石磊,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戏谑,眼里满是得意,像是一个小孩想到了一个绝妙高招治同伴的那种得意。凭什么?上次不就罚了元,你,你乱收费……石磊身体像弹簧一样从沙发上弹起来,梗着脖子瞪着小罗。哈,凭什么?你这愣头青。就凭法律法规。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三条规定:殴打他人的,或者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5日以上10日以下拘留,并处元以上元以下罚款。咋地?莫非嫌我没留你住下来?那就住上几天?小罗白眼一翻,"滋溜滋溜"一杯普洱又下肚了。石磊嘴皮动了动,黧黑的脸皮憋得通红。他默不作声,掏出一个钱夹,从里头数出五张红票子“啪"一声拍在茶几上,震得那尊陶瓷的弹簧小老头不住地点头哈腰。他从眼底悄悄睃一眼张玉福奶奶,神情复杂,转身就往门外走。站住小兔崽子,签字——小罗粗脖大嗓的声音拖得老长,他将一枚硬币连同“治安管理处罚通知书”和罚没款收据拍在茶几上。石磊走回来,不耐烦地签上自己龙飞凤舞的名学,又轻车熟路地摁了手印。拿着,别让我犯错误。小罗将那枚一元硬币拍到石磊掌心,诡秘地眨了眨眼睛。得了便宜还卖乖。石磊咬紧了牙关。什么?大声点,我听不到。小罗似笑非笑。噢,没有。没在说你。我现在可以走吗?石磊扳回一局似地耸了耸肩,也似笑非笑地瞅着小罗。当然,请便。小罗指指门口。石磊立马朝外冲去。等等啊,这孩子……张奶奶忙不迭地起身,撵着石磊的脚步朝外追去。二哎……张奶奶唤出这拖长的一声,杵着后腰喘吁不已。石磊回转身,面无表情地望着张奶奶。石头,别忘了明晚来协会吃个团圆饭……晚上还有月饼和晚会……哎……张奶奶的那声“哎”撂在了半空,石磊小跑的身影已消失在街头转角处。石磊小跑的原因,是眼睛的余光里出现了一头红发,他敏锐地转头看去,正是与他打架那伙的二头目"小红毛”,石磊紧撵上去,在天福巷堵住了那伙人。四五个二流子模样的人蹲在石墙根晒太阳,“小红毛”一脚踩着一块不知哪个年代竖在一户门口的“上马石”,叼根“大红河”吞云吐雾。一见石磊,心虚地将腿从“上马石”顺了下来。蹲在墙角根的几个人立马站了起来,流里流气穷抖擞着腿围上前去。让开,我找红毛。石磊阴沉着脸,声音不大,自有一种强硬的气势。放开他。一直盘腿坐在那户人家大门口的大头目“光头”低吼,擒住石磊衣领的一个小喽啰松开了手,其他人都听话地让出一条道。石磊径直走向“小红毛”,“小红毛”右手上了夹板,用纱布单吊在脖颈上。脸上仍是那副欠揍的臭模样,一直穷抖擞的腿却失去了规律,开始有点像抽风般痉挛着抖动。干嘛干嘛……干嘛……你想要干嘛呢?仿佛一下失去了靠山的丧家犬,他眼看着朝他逼近的石磊,惊惶失措地瞪着眼。不干嘛。就问你一个事:我那椅子是不是你搞的鬼?石磊指的是桥头那家他常驻扎的游戏室,他在最南角靠窗边有一把固定的椅子,逃课和熬夜都在那打暗黑三和虐杀原型2,上个礼拜天他从椅子底下摸到一把未干透的红油漆,乍眼得像染了一手鲜血,翻过椅子一看,立马让他怒火中烧,上面写着:操你妈x,死石子。“小红毛”咬了咬嘴皮,一副想要发狠的表情,只是眼睛里已经瑟缩了。其实不用“小红毛”承认,石磊铁定就知道他指使手下的小喽啰弄的。当时石磊扭过头一眼找到了嗤笑的方向,“小红毛”正跟几个小跟班挤眉弄眼,一副等看好戏的无赖表情。当时石磊感觉身边所有的杂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被放大了几百分贝的不怀好意的嘲弄。石磊就是在那一刻爆发的,他顺手抄起墙角的一只啤酒瓶就撵了过去,“小红毛”一伙反应快,一溜烟避到了门外。他们并不是想跑,仗着人多势众,他们怕个球啊。再说挑事的目的,就是想治一治这头不识好歹的“犟牛”,他们不在游戏室打架,只是不想损坏东西后“吃”赔偿。一伙小流氓将石磊引到附近胡同口,忽然回转身包抄过来,恶战就此开始。他们早有准备,此时从后腰抽出一根根桌球棍和链条子,武器携带着风声呼啸着向石磊冲来,石磊单枪匹马对付一伙人,幸好顺手抄了只啤酒瓶。恶战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对方虽人多势众,石磊却是个“资深斗殴老油条”了,吃透了打群架的经验教训,一出击一躲避都有研究心得,再加上骨头里那股“先置死地而后生”的狠劲,一人对四人,勉强打个平手。石磊的眼睛和嘴角受了伤,“小红毛”的右手骨折了,其他几个小喽啰也被打得鼻青脸肿。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谁都别想占便宜。恶战正酣,不巧被日常治安巡逻的小罗逮个正着,参与打架斗殴的一伙,像一群灰头土脸的耗子,全被捉进了派出所。这是昨天中午的事情,小罗和徒弟医院包扎治疗,随后一个不剩全给提溜进了派出所。张玉福奶奶进门前,“小红毛”一伙刚被小罗放走。刚才签罚没款收据时,石磊看到那一撂子单子,李红兵——“小红毛”的罚款额和他一个样:元,一子儿不多,一子儿不少。真他妈公平啊,奶奶的。石磊狠狠咬着牙,不知为何却又对故意压制他的片警罗秉亮恨不起来。三只有风儿在胡同口左右回旋的声音。在这个四季被风吹拂的城市,无论走到哪个角落,即便是孤身一人,也总有无处不在的风声陪伴。死寂的沉默。暴风雨前的静寂。其实这就是回答,只是石磊想让对方明确说出来。他就是这么倔强,这么认死理,不想改也改不了。“小红毛”将求助的眼光转向“光头”老大,他一直不动声色地盘腿坐在大门坎上,双眼下垂,像入寂的高僧。好啦好啦,石磊兄弟,给我个面子……这事儿就算完了。啊,今后你俩“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好不?“光头”长叹口气,晃晃悠悠站起来,他一晃一荡走近两人,眯萋着肿泡眼,一根牙签叼在嘴角,似笑非笑地望着石磊。石磊点点头,绷紧的眼神慢慢松驰开。他懂得见好就收,其实他害怕再打架,就像一个嗜甜的人,刚吃完一大盒德芙巧克力,你让他再吃一盒,他也会腻。临走,他用手指头点了点“小红毛”胸脯。这是从香港“古惑仔”电影里学来了,这是警告,姿态要做足,石磊认为自己这样很酷。“小红毛”牵了牵唇角,那是在隐忍。“光头”老大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呸……“小红毛”对着石磊拐出胡同口的背影,狠狠啐了口唾沫。“小红毛”和石磊同岁,都是亥年生的,原本在幸福中学就读,与石磊同级不同班,那时头发还没染红,还叫李红兵。他平常砸玻璃旷课就是常事,还时常伙同社会上的闲散人员“光头”一伙对同学欺凌霸凌,多次被学校记大过。初三临毕业前,将一名男同学打骨折,被学校勒令退学。“小红毛”进少管所三个月,出来后更是天天和“光头”一伙瞎混,一个社区的人见到他一伙都要绕道走。李红兵从少管所出来后,片警小罗曾逮住他认真地和他谈过一次心,问他还想不想上学?才十五岁就辍学,你小子今后在社会上该咋混?小罗敦实的身体虚架在椅子上,对面坐着吊儿郎当的李红兵。李红兵翻着白眼不出声,小罗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小子就给个准话,还想不想上学?想的话还有机会。其实,早在李红兵进少管所不久,小罗就找到现任幸福中学教导主任的高中同学老丕,一向抠门的他大方地请老丕在小镇上最好的饭馆吃了一顿烤肉,推杯换盏间,关于勒令退学的李红兵再读的问题也有了眉目。罗,罗警官……我晓得你是为我好。可你看我读书也读球不进去,再去读也考不上个高中,反而是浪费光阴……我,我向你保证,今后再不生事打架,你就饶了我吧。李红兵打着哈哈,明确表明自己不想再上学的想法,并向罗警官保证今后好好做人。罗秉亮看看李红兵仍显稚嫩的脸庞,紧紧咬着牙,陷入了沉思。自他进入派出所这十几年,眼见着李红兵石磊他们一伙孩子在身边长大,真是太了解两个孩子的情况了。先说石磊,从小父母离异,孩子父亲和母亲一边儿跟了几年,前两年母亲又因患癌不幸离世,石磊那孩子可以说从小就尝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石磊妈生前是个女强人,奋斗了半生,据说给石磊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遗产。只是这笔遗产得等石磊走上工作岗位后,才由代理律师交给他。现在每个月,石磊只能收到代理律师按时打给他的生活费,如果有学校额外要上缴的费用,石磊必须取得学校的证明提交给代理律师才能领到,这让小罗十分佩服石磊妈妈的深谋远虑。当然,对于遗产他有自己的见解,他认为遗产只是父辈留下的一份念想,靠自己挣来的,才是真本事。李红兵情况更为复杂一点,他父亲是外省人入赘,只是和他母亲办了客事却没领结婚证。李红兵刚满一岁,父亲就跑回老家了。母亲好歹将李红兵带到三岁,也熬不住了,一个人跑去沿海一带打工,除了寄钱回来,就再没见到人影。李红兵一直跟着外婆过。眼见外婆日渐老迈,给口吃的倒行,要说孩子的成长教育问题,老人早已力不从心了。罗秉亮想到了政府的公益性岗位,李红兵的初中毕业证,那天放血请教导主任酒他就已经给他要到了。小罗当然知道对于一个初中课程还未全部完成、三番五次被学校记大过并被勒令退学的学生来说,这个毕业证是来得多么的不光彩。那一刻连他都异常鄙视低三下四为五斗米折腰的自己。可是一想到这是李红兵这个孤儿一样的孩子的前途,他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也明白,公益性岗位至少招收的学历是高校毕业未就业的学生,再不济也得高中毕业吧。可眼下,再强逼李红兵继续读高中已毫无意义。他感到一筹莫展……小罗其实应该是老罗,他已四十挂零,只是多少年来既没升职也没挪窝,一直落地生根在派出所,除了年龄大其他都属小字辈,所以一直谦虚地将“小罗”这个平庸的称呼继承了下来。小罗前后交过几个女朋友,都没修成正果。有一次八字那一撇差不多就快撇到底了,哪想手一抖拐了个弯,跑偏了。女朋友突然就和他分手了,毅然决然。两个月后,女朋友结婚了,新郎不是他。那大概是五六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自那女朋友之后,小罗再没谈过恋爱。罗秉亮毕业于西南科技大学,对于七零后的新型大学生来说,他与同学朋友一样怀揣着年轻人“闯荡世界”的豪情与理想。毕业后,他积极在一家以开发电子产品为主的中外合资公司觅到了一份职位,可还未及施展拳脚,老父亲一个“催儿归乡”的亲情电话便将他招了回去。来年通过公务员招考的罗秉亮被分配到幸福路派出所,刚加入警队的年轻小伙对新岗位的一切都感到新鲜有趣,渐渐地,未能留在经济发达地区拼博一番的遗憾,被充实忙碌的警队生活替代了。派出所警员,除了治安巡逻防控、预防和处理犯罪案件,调解纠纷算是家常便饭。小罗调解纠纷很有一套:为了将争执双方的生命、财产损失降到最低,他总结的经验是,如果反复劝说双方仍情绪激动,就分别带离、分别劝说,避免正面冲突,直到双方冷静下来,再带到一起调解。另外就是冷处理,有时他就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儿,貌似冷漠地看着双方争吵,不插一句嘴,让旁边围观的群众急得面面相觑。其实他有主心骨,一直暗中防范着双方有身体接触,直到双方吵累了,再进行调解。多次案例证明,这些怪招都非常奏效。他总对刚进派出所的年轻人说,干调解不能纸上谈兵,所谓的“实践出真知”,特殊的案例还得特别处理。一次在某公证处,有人因为财产公证的问题在那儿撒泼,工作人员无法处理只好报警,小罗带着辅警出警后,看到一中年妇女头朝里、脚朝外的睡在门槛上,了解后得知,这人之前来公证处做过财产公证,但现在后悔了,要求更改公证。小罗等人耐着性子做了一个多小时的思想工作,没用。小罗也火了,他拉直身体,将腰腹部堆积了三层的脂肪舒展舒展,毫不客气地将那个硕大的油肚向外挺着,很霸气,他一把揪下头上的作训帽胡乱擦把脸,“哆”一声将作训帽撂在办公桌上。妇女听见这动静,人虽还躺着,口里咒骂撒泼的声音却渐渐减弱了。这时小罗洪钟大吕的声音响起:我说这位大姐,你这样闹也不是个办法,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嘛是不?反而会让别人看笑话……去去去,这里是办公场所,不允许围观哈。小罗走过去“呯”一下将临路的梭拉门阖上了。不知是被关门的响动震到了,还是迫于小罗的气场,妇女哼唧了两个小时的噪音终于停止。小罗又和她讲法律法规,告诉她如果真是对公证有歧义,可以寻求法律援助,具体的做法必须找相关部门咨询,经过这番软硬兼施的操作,妇女终于冷静下来,并真诚地向大家道歉。这样的工作一干就是十几年,眼见一拨又一拨的年轻人在他这位“师父”手把手教导下成长起来,有的迅速提拔,成为新岗位的骨干力量,有的虽仍留在派出所,也成了他的领导。每年“优秀民警”基本上都有他,但就是不见提拔,于是有徒弟们悄悄点拨他:做人要活套点,不能认死理。小罗一听,嗤笑一声,他当然知道自己不顺的死结。只是,这“死结”有时就是一个人的底线坚守,是不能碰触的红线。其实活到了四张,小罗将很多东西看得和没放盐的汤一样淡。那时候女友突然结婚,他颓废了一段时间,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做。人有时是挺奇怪的,当你强硬地逼着自己去做一些不喜欢的事情,过了厌恶的界线,居然就会走到物质的反面。小罗突然痴迷于派出所的每一件小事,无论案件侦办,还是治安巡逻,再就是纠纷调解,甚至哪家门锁打不开了、钥匙掉进沟里了之类的鸡毛蒜皮,他都会饶有兴味地去管一管。不分昼夜的加班加点,饿了就点外卖,吃宵夜,小罗患上了“过劳肥”。“过劳肥”指的是经常熬夜导致人体“饥饿素”分泌旺盛,过量进食导致肥胖;极度劳累下加班加点导致新陈代谢迟缓肥胖;饮食不规律过饿过饱导致肥胖。小罗扳着指头数了数,觉得自己都占全了。眼见着越来越横向发展的肥胖身体,他自嘲跑步迈进了“油腻大叔”的行列。四抗癌协会院场相当于一个小型篮球场的规模。头顶是张灯结彩的彩带彩灯和小红灯笼,院心周围已按照座谈会的模样围了几圈桌椅板凳,每张桌上都摆放好相同的糖果和水果、饮料和糕点,院心里宽畅地空出来,留着表演节目用,正桌位置还摆放着一个圆圆的硕大的大月饼,焦黄的表皮撒满了颗颗喷香的白芝麻,这就是张玉福奶奶头天精心制作的大月饼。病友们三三两两都齐了,有的还带上了家里的小孙孙。张玉福奶奶本来的意思,是为孤寡病友提供一个温馨的大家庭,不能冷落了这些原本就过得不如意的人。令她想不到的是,自她进协会十年的时间,每一年的中秋晚会,除开个别卧床不起的病友,张奶奶提前就带人送去了月饼和慰问,其余的一个不剩都会赶来参加中秋晚会,一起赏赏月,说说笑笑,尝一口张奶奶亲手制作的“团圆饼”。张奶奶绕着院场一一和病友们打着招呼,眼里眼外却四处搜寻着,带着点儿焦虑和期盼,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天色渐晚,当她的眼神几近黯淡之时,突然又如捕捉到一束光般的明亮起来。石磊这小子终于还是来了,张奶奶紧撵上前,捉住刚进院门的石磊就往院场里走。石磊脸上恹恹的,唇角挂着隐约的不耐烦,他的嘴唇仍青紫着,右眼的肿胀倒消褪下去了一些,已经能正常睁眼了。他被张奶奶拉到主桌旁坐下,明晃晃的日光灯直直打在他脸上,他起身欲换个不太显眼的位置,张奶奶笑眯眯地压了压他的肩膀表示制止,他也就没再坚持。晚会开始了。张奶奶先简单致词,然后切月饼,再接着病友们平日里精心编排的文娱节目依次登场。节目有单口相声、群口相声、朗诵、栽秧歌、霸王鞭、民族舞、京剧、山东快板、笛子独奏、葫芦丝集体表演……终于到每年都少不了的压轴戏了,一个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中山装的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的老倌儿从容地站了起来,话筒已经十分默契地传到了他的手中,他气定神闲地将人群扫视一圈,学者腔调十足地清清喉咙说:啊,我给大家出一个对联吧。大家都知道昆明西山的大观楼长联吧?那是乾隆年间名士,孙髯翁登大观楼时感慨所作。现在我就出个上联,你们谁来对个下联?啊,听好了啊。老倌儿将话筒贴近嘴巴,气势恢宏、抑扬顿挫地吟了起来: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老倌儿吟完,高仰着阔大的脸庞,又将人群环视了一遍,那意思是:谁来对下联?谁对得出吗?当然没人对得出,这是老倌儿的“绝活”,多少年了就这一个保留节目,谁都不会去抢他的风头,病友都是些善良的人。好!好!好!只有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以及连绵不绝的鼓掌声。老倌儿派头十足地点点头,手掌向下压了压,那意思是示意大伙儿暂停,他要开始对下联了。人群配合地再次噤声,刚才拍巴掌的并未将巴掌放下,而是合在了一起,他们等着下一拨更激烈的鼓掌。眼看老倌儿满意的又要张口了,哪想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中气十足地说:我来对下联。大伙都怔了,寻着声音望过去,一个半大少年从正桌旁站了起来,正是石磊。他学着老倌儿清清喉咙说,下联: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石磊对完了,全场有几秒钟的寂静,场面有点尴尬,这时,“啪啪啪啪”老倌儿带头鼓起掌来,好!好!真是不错哈!现在的年轻人也愿意读书了,我们后继有人了哈……大家如梦初醒,都跟着老倌儿一起鼓掌,欢声笑语又起,石磊却看到随着老倌儿激烈鼓掌时不断颤动的花白头发,以及苍老的眼睛里那一抹掩不住的惶惑与不解。石磊先行退场,没和张奶奶打招呼。五早先石磊父亲是出租车司机,回家通常两头黑,一个月也难逮到一家人吃个饭的机会。石磊母亲更是个大忙人,她从0年左右,老家讲古镇那个核桃集散地,普遍本地人做核桃生意才是摸着石头过河开始,便主动避开了别人忙于结交的北上广大老板。那些外地老板与坐地老板合作,说是"合作共赢",实际上就是靠本地人帮其买核桃,核桃是老板的,本地人只赚个提成,利润实在有限。凤枝却是冷眼摸透了资本的现实,一开始就自己贷款收购核桃,亲自押车上北京打市场。那时她特立独行的行事方式引来了一片嘈杂的议论,当然贬多褒少,多半不被看好。石磊母亲凤枝不管别人说三道四,一次次在大北京结交朋友、租门面卖核桃、闯荡、碰壁、又一次次东山再起,终于,几年后,这个来自云南边疆的小女人居然在京城海淀区"山货一条街"上有了个立锥之地。原产地直销,省去了中间商层层差价和提成,凤枝价廉物美的山地泡核桃如泉涌之势迅速打开了销量,并一度占领市场。几年后"核桃老板凤枝"在山货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母亲凤枝生意的成功并未使三口之家其乐融融,幼时的石磊经常被托付给家政服务员,与父母的感情日渐疏远,长久的离居与得不到沟通,最终使夫妻俩分道扬镳。父母离异后,石磊判给了父亲,那是5年,石磊九岁。以后你就跟着妈妈过,有妈的地方,就是你的家。凤枝说这话是9年初,春节的零星鞭炮声还冷不丁的左一声右一声响彻街头巷尾。石磊父亲下个月就要再婚了,婚后他将带着新妇移居省城开始新的生活。石磊母亲重新要回了他的监护权。母亲说着话要将石磊的一箱私人物品从宝马越野车后车箱搬下来,十三岁的石磊将手臂撑在纸箱两边,坚决地挡住了母亲凤枝的殷勤。他的手臂已有了青春少年的力量,那是一双拒绝的手臂。凤枝没有坚持,她知道她和石磊父亲欠这个孩子的,并不是几个讨好的动作几句温暖的话就补偿得了的。幼时缺失的陪伴与缺乏的安全感,这些不愉快的记忆铭刻在漫长的时间之河上,就是一条长满杂草深不见底的鸿沟,但她也相信时间也是最有效的治愈剂。她暗自告诫自己:在有生的时间里,一定要好好?偿这个孩子。然而凡俗中的人只知道向往未来,却永远不知道命数。来年中旬凤枝便在体检中被检出了宫颈癌IB期,必须进行子宫切除。术后恢复非常好,这增加了这个乐观女人生存下去的信心,等身体渐好后,还在朋友的介绍下加入了张玉福奶奶担任副会长的"癌症康复协会",每天去协会报到,和病友们唱唱跳跳说说笑笑,看起来,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就好像不小心踩空一脚陷入了阴沟,拔出脚洗涮洗涮,转个方向继续往前走又会回到人生的金光大道。然而,死神再一次露出了狰狞的表情。凤枝的病情突然恶化了,猝不及防,前后不到三个月人就没了。那是两年前的事。自从张奶奶担任副会长后,不但要求协会负责人在每位病友病发到弥留,都尽量做到足够多的探望与临终关怀,还必须与家属保持至少半年的亲密联系,安抚家属、向家属传递协会的抗癌理念,扩展开来,以给予更多人生存的信念与希望。凤枝走后,石磊就成了张奶奶定点联系的家属,又因为石磊情况特殊,再婚后的父亲已离开小城,再说已有自主意识的少年已不愿回到再婚后的父亲身边。这样一个类似孤儿的未成年人,让张奶奶生发出更多的责任感与怜惜心态。所以这一"定点联系",石奶奶便和他联系了两年。石磊是个好娃娃,就是命运太波折了。就像一棵瓜秧子,你用一根竹棍引导一下就可以长得周正,如果不管任由他瞎长,肯定就会长歪了的……这是张玉福奶奶常和病友们念叨的话。张奶奶现在一个人过,领着退休工资。老伴远在她还没生病前就已过世,她也没个后,早年怀过几个都以习惯性流产告终。后来她相信这是命,命中没有再强求也得不到,再耿耿于怀就是钻牛角尖了。懂得回旋,是张奶奶做人的心得。自从认识石磊后,她有了新的牵挂。2年,也就是十年前,张玉福奶奶被确诊为肾癌,这在别人看来犹如晴天霹雳的病症并没有引起张奶奶过大的情绪波动,除了开头的一次手术及几次有限的化疗,之后她就与正常人没有过多的区别了。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听说市里有一个“癌症康复协会”,一听到这个可以让自己找到归属感的名字,张奶奶便一阵阵不能自控的激动。她一夜没睡好,怀揣着憧憬的喜悦。可是,去了协会几次,张奶奶便大失所望了。原因是她发现,协会里的每位会员,无一例外地总是愁眉苦脸、一脸哀凄,让张奶奶倍感压抑。天性乐观的张奶奶暗自寻思:这样下去怎么能行!本来协会里全都是病人,再长期呆在一个悲观死寂的群体里,那还有什么希望?张奶奶决定带头改变氛围。她先是站出来讲述了自己的抗癌故事,又鼓励病友们大胆讲述自己的抗癌经历。开头只有少数几个人,畏畏怯怯地尝试着讲了讲,在她一次又一次的热心鼓励下,病友们情绪都被调动了起来,越来越多的病友大大方方地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以及对生命的渴望。张奶奶乘机鼓舞大家:只有我们自己真正认可自己、真正从内心深处快乐起来,我们才可能收获越来越多的健康和能量,所以我倡议,从今以后,我们协会里不允许再有愁眉不展、郁郁寡欢的人。我们都是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有什么困难说出来,我们大家共同解决……病友们齐声响应,并用热烈的掌声回应了她。她积极组织病友成立了一支文艺队,根据队员个人特长,精心编排了葫芦丝长笛演奏、独舞、黄梅戏、越剧、小品相声、白族霸王鞭、大本曲等文艺节目,名声像朵蒲公英,在整个小城里传播开来,病友们快乐的身影频繁出现在各种公益活动舞台上。那之后,文艺队每年都要举行五次以上的大型表演活动。她恢谐地告诉病友:有位名人说过:少做多活是少活,多做少活是多活。所以我们要多笑多动、多找乐子,我们要快乐地活到一百岁,咳咳咳……长久以往,在张奶奶滴水穿石的带动下,协会的氛围越来越好,隔着院墙都能时常听到病友们的欢声笑语,而且慕名加入协会的病友也越来越多,两年前,石磊的母亲凤枝也加入了抗癌协会。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中午,张玉福奶奶正在活动室教病友们剪窗花。张奶奶的剪纸是自学的,她仿佛天生就是个手艺人。自小就喜欢看奶奶婶婶辈的剪,也只停留在爱看上,从未上手过,不知道自己也能剪。出院后那一个个空落的午后,张奶奶除了看电视种种花百无聊赖,日子就一天天被她这样混过去了。一天闲极无聊的张奶奶,顺手理了把剪刀,从旧历上裁下一张,看着阳台上那株六月雪上轻巧落下的一只粉蝶,手下动着,三两下几个弯拐,这一打开,连张奶奶自己都愣往了。摊在她腿上的旧历并非无厘头的图形,居然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似合非合的翅膀似乎正想飞走,如假包换。极度的惊喜。这之后,张奶奶的剪纸艺术一发不可收拾。那一天中午,一位身材高挑、气质优雅的三十几岁女人款款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个十三岁左右的少年,少年背个双肩包,遮阳帽拉得低低的,遮住了一半的眼睛。他并没进屋,只斜倚着门框,好奇而冷漠地打量着这一屋子学剪纸的人。张奶奶与他对视了一眼,就被眼前这个忧郁气质的大男孩吸引了,她暗自思量:如果自己有孙子,差不多也该是这个年纪了。缘分这东西真的很奇怪,凤枝去世后,张奶奶成为石磊的联系人,经常喊石磊去家里吃饭,有时石磊不去,她就将他爱吃的菜打包给送去。要是石磊不在就将东西放门卫室,久之连门卫大伯都认识她了,还以为这个满头银发的老奶奶就是石磊的亲奶奶。这两年,石磊惹事生非打架斗殴,张奶奶少不了一一给他善后,领人、交罚款、给受害者补贴医疗费……该担不该担的责任,张奶奶都给担上了。六今夜月白。中秋刚过去没两天,月亮仍然是大又圆的梦幻模样。小罗顺着护城河巡逻完一圈儿,又在辖区街道转了转,顺便在幸福路与天福路交叉口的饵块店买上两套手揉饵块:雪白的饵块揪下一坨,被一双戴着银镯子的纤手揉啊揉,直揉得又黏又软,摊开抹上芝麻酱花生酱香辣酱、包上烤肠、撒上韭菜豆芽,重包成个荷包形状,小蒲扇慢悠悠扇着,火上烤得金黄,一口下去外酥里嫩,口里吐着白烟似的热气,神仙的日子也没这么逍遥。小罗每值夜班必烤上两套做宵夜,卖饵块的女老板叫杨晓芸,三十八岁,小他两岁。这是他悄悄在系统里查的身份证,给自己的交待就是他是片警,有权利与责任掌握管辖区域人员情况。杨晓芸五官周正,皮肤白晰,小巧的鼻尖稍稍上翘,即便穿着朴素仍显漂亮,照现在的网络语就是“长相很高级”,就有好事者背后称其“饵块西施”。听说在外省离异后回老家生活,好在没孩子拖累,自己一个人的日子也好混。每回小罗买饵块,知他是重口味,她总会多加点儿料。有几次揉饵块时小罗没留意,吃着吃着才发现饵块里多了个煎蛋,或是多了条鸡柳,小罗下次去要补钱给她,她可死活不肯要,说错就错了吧,老主顾了,何必在乎块把两块钱的。小罗喜欢她这豪爽劲儿,往后更是死心塌地只在她那买饵块。小罗将饵块放办公室桌几上,准备饿了就在烤火器上热一热。敦实的身型撂在半高的椅子上,边欣赏月亮,边冲泡那饼新开的无量山普洱熟饼。无量山,在金庸笔下是“无量剑派”的发源地。这让小罗觉得这茶附庸上了武侠的气息,每回喝都能喝出一种侠肝义胆。对于他来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六年前,也是在这间办公室里,最后一任女朋友帮他庆祝了三十四岁的生日,自那次之后,小罗再没过过生日。那是个让他终生难忘的生日,那时小罗还很年轻,没有这么油腻这么胖,体型还是年轻人活力满满的健康体型。对工作充满信心、对未来充满憧憬。那晚也是轮到他值班,女朋友跟他商量好,晚上就由她买几个热菜、拎个蛋糕来派出所给他庆祝一下。哪想临时接到应急处突任务,等凌晨十二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派出所时,刚进办公室,就看到了女友蜷缩在沙发墙角的瘦小身体,桌上放着一些已经冷却了的饭菜,还有一盒精致的生日蛋糕。那一分钟,小罗感动得哽咽,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今生今世,就她了。同事们见有蛋糕吃,都高高兴兴地将冷却的饭菜拿去食堂热了热,热闹地给小罗庆祝生日。这一切看起来,都是多么美好的开始。谁知狂喜后就是锥心的痛,这就是俗称的“物极必反”吧。小罗准备向女友求婚,出乎意料的是,他非但没等来女友的回应,还等来了一个惊天霹雳:女友要结婚了,新郎不是他。小罗自嘲地笑了一下,使劲晃晃头,生生地将自己从痛苦的回忆里拽了回来。他将公道杯里琥珀色的美丽液体注入粗陶茶杯,一口一口慢慢呷。茶汤在味蕾中苏醒,沿着喉管进入七经八络,身体慢慢回暖过来。人生就如品茶,时浓时淡,还有七曲十八弯的转机,每一道的滋味都有所变化。这三杯茶刚进肚,身上的对讲机就响了,指令,说辖区附近有人报警,酒醉争吵中,有两人被朋友从幸福菜场围墙外扔到了围墙里出不来,小罗放下茶杯,立即带领两名辅警赶往事发地点。幸福菜场位于南北巷,警车只能开到巷口,巷道的路灯昏黄得似烛光,有一盏没一盏。月朗星稀,银白的月光如同明净的水泼洒一地,三个人打着手电筒像在水里跋涉,东一脚西一脚,中秋节过后,气温骤降,寒风刺骨,小罗看着空荡荡的昏暗菜场,呼唤了几声没人回应,赶紧再拨打报警人电话。电话一直未能接通,正心急火燎,另一指令又来了:某中学教师宿舍有人扰民。小罗心里偷偷骂句“我操”,胡乱抹一把满头满脸的汗,一年四季,体型肥胖的小罗都是热汗不断。气喘吁吁赶往现场,一眼就看到一醉酒青年男子在那里胡乱拍打宿舍门,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罗秉亮立即上前制止,同时熟练地打开了执法记录仪。那男子此时醉眼惺忪,俗话说的“酒壮怂人胆”,酒精发酵,男子涌上前就胡乱往小罗头上打。捆上捆上。气哼哼地捡起被抓挠掉的作训帽,用约束带将男子约束住,又从他手机里查到朋友号码,陪同男子朋友将这“酒醉包”医院醒酒。这边刚折腾完,先前报警那男子再次报警,说他已从围墙里爬出来,可另一朋友仍困在围墙内。再次确定该菜场地址后,小罗顾不上还喘不匀的气,又迅速带领辅警赶到事发地点。路灯下,一歪歪倒倒的年轻男人在那瑟瑟发抖,小罗喊辅警先去警车取来自己的大衣给男人穿上,男人理个平头,不知是酒精关系,还是气温关系,说话时嘴巴都有些痉挛。警……警官,真,真他妈……哦不不不……男人顺手给自己一嘴巴子……我我我是说真的太感谢你们了……俗话说的,救,救人一命,胜……胜造七级浮屠。瞧你这怂样儿,早,早干嘛去了?小罗学男人结巴,他将手电筒打在男人脸上,男人眯着惺红的眼侧了侧脸。我看,除了灌多了猪尿,好像也没受伤哈?是是是,再不敢了……下,下不为例。男人双掌合十,头捣得像只鸡在啄米。行了行了。小罗一挥巴掌,向男人详细了解警情。因为酒醉不清醒,报警人也记不清他俩被扔进去的准确地点。又是一番地毯式搜寻,小罗根据判断,先确定个大致方位,再用手电筒一一扫视搜寻时,发现墙角那有两堵高约两米的缝隙,这么高的墙爬进去都有些困难,可能扔人进去?不过除了这个死角,其余都找过了。小罗让辅警搭起人梯,站上去电筒光一扫视:他奶奶的,人果然躺在里面,看起来已不省人事,难怪屁都不吭一声。这么胖大的人,照理爬进去十分笨拙,哪想小罗身体竟显得轻便灵巧,这与他经常训练体能和自习“少林拳”有很大关系。小罗轻声下落那一刻,两个辅警还是忍不住叫了声“好”,颇有给江湖艺人捧场的阵战。缝隙狭窄,小罗半蹲着掐了掐昏迷者的人中,只听见一声痛苦的“嗯”,用手抄起男子的后脑勺时感觉湿漉漉的,手电筒一照,暗红的一片……心说不好,在同事协助下,赶紧将受伤男子弄出围墙。简单包扎后,小罗喘着粗气,肥胖的人就是这样,一超负荷运动便会气喘吁吁,哪怕内体不错表现仍是这样,似乎时刻提醒别人他的存在,这种时刻在刷“存在感”的感受有时也颇令他尴尬。他咬咬牙背起男子就跑,因这是条窄长的巷道,警车根本就进不来,这一段都得人工救急……后来的事,是这么个版本:由于送医抢救及时,受伤男子成功脱离危险,小罗不但被评为那一年的“优秀共产党员”,还被市里见义勇为基金会评为了“见义勇为先进个人”。当然,这个版本还有“延伸阅读”的部分:无巧不成书。罗秉亮解救的那名男子,恰好是市局某领导的小舅子,那一年的年底,某领导视察派出所时,一一和列队的民辅警握手,握到罗秉亮时,所长在一旁特意介绍:这位民警就是罗秉亮同志。领导恍然大悟地“喔喔”着握着他的手紧了紧,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他一连说了三遍“小罗不错”。于是,在“优秀党员表彰会”后不久,连续就职派出所十几年,从未挪过窝的罗秉亮同志,破天荒地被调到了市局刑侦大队。七点。放开的点,别像个娘们儿般纠结。小罗难得穿便服,肥大的休闲牛仔裤配件黑T恤,刚坐下就将灰白色的休闲外套脱了搭椅背上。再有几天就迈入寒冬腊月了,好像他对气温无感,才走两条街就满头大汗,颗颗汗粒顺着“连鬓胡”的脸颊往下淌,前胸后背濡湿了一大块,黏糊糊地贴在身体上。胸口黑T恤颜色深进去的形状像小孩子吃饭系的围兜,看起来有些滑稽,也让这位“胖叔叔”看起来有些呆萌。AA吗?石磊迟疑地慢慢坐下来,斜着眼先行发问。A屁啊A,我请,今天可劲儿点可劲吃,别跟我客气。小罗大手一摆,大气地说。真的假的啊“胖箩”?“胖箩”是少年们对小罗的称呼,几分使坏中又透出几分亲切。“小红毛”也持怀疑态度地与“光头帮”死对头石磊对了个眼,两个少年都故意表现出不可思议。“胖箩”的小气是整个幸福社区出了名的,以往被逮进派出所,到饭点了,“胖箩”就去门口小卖部买方便面。每次都是两桶康师傅麻辣牛肉面,两个卤蛋,几包袋装面。当然,两个桶面和卤蛋都是他的,他食量大。先当着他们的面呼噜呼噜吃泡面、滋溜滋溜吸面汁儿,那些炸面味啊脱水蔬菜味啊香辛料味啊各种酱料的味啊浓郁地混合成强大的气流,打压着少年们脆弱的馋虫。“胖箩”很得意,边吸溜面汁儿边贬损他们:饿不饿?想不想吃啊?下回还打不打架了……像这样发自灵魂的拷问反反复复,可以持续两个小时,直到少年们饿得前胸贴后背、双眼无光清口水横流、直至休克前一秒钟,他才会拿根牙签剔着牙打着满足的饱嗝给少年们特赦:去,自己泡面去,一人一袋,水开了。听到这句,饿极了的少年们马上对“胖箩”感激涕零,忙不迭地去抓属于自己的那袋。“胖箩”早给犯事的少年备好了,迷彩图案的大洋碗,一人一只,泡那袋只够填牙缝儿的袋面……平常小罗常和辅警们说:这叫“饥饿战术”,懂不懂啊?小辅警们一脸茫然。切……小罗欲言又止,走一边儿忙别的去了。所以“胖箩”今天突然大方到极点的表现是十分可疑的,只是两个少年也看不出什么猫腻啊,还是吃美食要紧。两个少年又对视一眼,心有默契似的,一股脑就点了奥尔良烤翅、鸡腿堡、鸡米花、嫩牛五方、炸薯条、鸡肉卷、鸡肉帕尼尼、可乐等等一大堆吃食,几乎将菜单上的名字全点一遍。这些大人眼中的垃圾食品,儿童青少年都喜欢的美食,对于平时生活拮据的两个少年来说,很少能一次性吃个够,这次破天荒有个冤大头买单,机会咋能错过。音箱里播放着动感十足的欧美流行歌曲,两个少年边往嘴里塞东西边摇头晃脑用鞋尖在地板上打着拍子,是他们都爱的已逝舞王迈克尔.杰克逊的作品。小罗看着两个孩子吃,一向严肃刻板的目光像挤入了润滑剂,渐渐地变得柔和起来。平时食量很大的他今天吃得很少,一个汉堡咬了两口就放一边儿了,他点燃一根烟,狠狠吸了两口又掐灭了。他几次张口好像有话要说都没说,最后一次他站了起来走向吧台,跟吧台小哥耳语了几句,当他迈着外八字、挺着大肚腩霸气十足地往回走时,迈克尔.杰克逊停了,瞬间后班得瑞经典的《安妮的仙境》轻柔地从音箱里飘出,小罗像放松一样吁出一口气,两个少年停下了咀嚼和吞咽也不吃了,他们知道“胖箩”有话要说。我要走了。啊?两个少年面面相觑。猪脑袋听不懂吗?我说我调到刑侦大队了,今后不可能天天盯着你们了。但你们可别得意,千万别将事儿闹大了,要闹大了可就不是派出所打个蘸水那么简单了。到时落我手上……哼哼……你们下辈子可能就玩儿完了小朋友。小罗两个实沉沉的大手肘搁在桌几上,桌几立马狭窄了很多,像幼稚园给小朋友用的饭桌,给人一种奇怪的压迫感。他双手相握,不动声色地使着内劲,骨节被他捏得“咔咔”作响,奇怪的威慑力,两个少年都瑟缩了一下。八小石子,你……你干嘛躲着奶奶啊。张奶奶堵在天福巷口,杵着后腰上气不接下气。她剪着三七分的短发,银白的发梢微微自然卷曲,五官与那位被誉为“时尚界待机时间最长”的超模卡门.戴尔.奥利斯菲有几分相似,看得出年轻时也定是个美丽的人儿。虽上了年纪,整个人看起来也精神满满,根本就看不出来已经是七十九岁高龄的老人。忘了年龄,你就完全是年轻人,你想要自己是几岁就是几岁……这句“放肆”的说词是张玉福奶奶经常与病友们说的。张奶奶说这话时笑得烂柿花一样,两个弯月一样的眼睛笑得闪亮,搭配上一口雪白的假牙竟然丝毫没有违和感。我……有事。石磊用鞋尖蹭着地,垂下了眼睛,很奇怪,平时目空一切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有时会害怕对视这位老人的眼睛。除了上学你能有啥子事嘛。奶奶和你说了,你别总点那些外卖当饭吃,对身体不好。张奶奶,那些外卖也是饭啊,怎么就对身体不好了?石磊皱起眉头。哎哟哟,你这孩子是不晓得吧?外卖为了增加口感,就会重糖重油的,而且那油搞不好还是地沟油,哪能多吃呢……行行,我知道了……石磊想赶紧打发掉张奶奶。有时张奶奶给他一种类似母亲啰里巴嗦的错觉,张奶奶最常对他念叨的一句话就是:人活一辈子,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碰到,关键是怎样看待?就好比同一道题发给不同的人去做,你能做多少分?石磊从没想过自己人生的这道题能做多少分,他只顾眼下。只顾眼下不也是当今普遍年轻人的生活态度吗?所以应运而生了“某呗”,才有了月底欲哭无泪的“月光族”……石磊从未想过这样对不对。但更多的时候,石磊对张奶奶是留恋与依恋,不过石磊不允许这一种感觉过多的存留,他很怕自己的心“硬”不起来,突然就在温情中沦陷了。这对一个渴求迅速“成人”的少年来说,是致命伤。那晚上过来吃饭?罗叔叔也来。张奶奶这下气喘匀了,眯着亮闪闪的眼睛瞅着石磊。哪个罗叔叔?还有哪个啊,就是就是……以前经常逮你们那个小罗啊……“胖,胖箩”,张奶奶憋了口气,还是将他们经常喊罗秉亮的绰号喊了出来。哈哈哈哈……石磊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他想让这么一个古董老太太喊一个人的绰号,那为难的样子,真是太有趣了。嗐,你这死孩子,逗我老太太玩儿呀?张奶奶也反应过来了,扑哧一声也笑了。那就说定了,记得要来啊。张奶奶回转身要走,突然被石磊叫住了。奶奶,那,那人生气吗?石磊不好意思地又低头用脚蹭地了,他一难为情就这个模样。哪个人?张奶奶一时没反应过来。就那老头……噢……你说徐大爷啊,他才没生气呢,相反还夸你呢。张奶奶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张稚气的脸庞,突然“扑哧”一下又笑了。她突然想起中秋晚会结束后,徐大爷特意找到张奶奶说:张副会长啊,我看石磊这孩子原来是个可塑之才嘛。以前我还一直认为,他和历史上那个“扶不起的阿斗”也差不多嘛,不是逃课就是打架,今后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想不到啊,这孩子终于还是上进起来了,不简单啊……希望他今后能坚持走正道,不是三分钟的热度才好啊……那老头一番裹着蜂蜜的好话里夹枪带棒,这是逮不住石磊那臭小子,胡乱拉了张奶奶这个受气包。这话本来任谁听了都难消化,偏偏张奶奶不是凡人。她照旧笑眯眯听着,照旧眯缝着眼儿笑成了一朵烂柿花,她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好像徐老头传授了什么重要的做人心得。张奶奶从不得罪人,在病友的印象里,无论打雷扯闪,这位优雅的奶奶从来没有过失态。她永远都是那么的友善和气。哈,夸我?真的假的?石磊想起徐老头那装腔作势的神态,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他根本就不相信那种随时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怎会心甘情愿地去夸奖别人。真的真的,你这孩子啊,还是小。张奶奶慈爱地笑着:不懂得人生一世啊,哪看得了那么多?有时眼睛睁一只就够了,耳朵呢,哪听得了那么多?要适时地关闭一只……嗐,慢慢经历世事,你就懂了。张奶奶说着话,一直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在石磊记忆里,一年天,无论何时何地,她就这一副笑面弥勒的模样。有时他就纳闷了:一个身患癌症的老人,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心性?那么强的所谓“正能量”?其实他对这群中老年人私自是有“想法”的,成天见他(她)们嘻嘻哈哈地玩笑,很多时候那些话题啊、笑话啊,在他看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可笑的,可他(她)们还是笑啊笑,严重时笑得都直不起腰停不下来,他就觉得他(她)们笑得太假太装,令人反感。张奶奶和石磊挥挥手,她右手挽了一只竹编菜蓝,养眼的浅绿色,现在这种手工的东西稀少了,石磊猜她是和幸福菜场后门口那个残疾手艺人买的,那人下半身瘫痪,却是世人口中的“身残志不残”,每天早八点,准时摇着轮椅来菜场口编菜蓝和簸箕,编好了现售现卖。石磊不屑地牵了牵唇角。他并不是没有同情心,而是不喜欢世人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去评论与赋予自以为是的“意义”。哎……石磊突然唤了一声。还有事吗?张奶奶停下脚步回转身。就,就是……你得留意着点儿那个姓徐的?石磊咬咬牙,还是将话说了。你这孩子,我留意他干嘛呢?他怎么了?哎呀,让你小心就小心点儿嘛,那老头要说起好听的话来,恐怕树上的雀儿都能被他哄下来……就是不真心……我是怕你被骗了。石磊说完这话躁得慌,一跺脚就跑了。张奶奶回味了一会儿,突然脸红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才转过身,慢慢往菜场方向走去。今天是元旦,她要好好做几个菜,小罗、石磊她们三个人好好聚一聚。九石磊说的这事,几年前张奶奶的确是认真想过一下的。徐国忠与自己同庚,今年也是七十九岁,他患的是胃癌早期,胃部都切除了一小半,手术也已经十来年了,恢复得非常好。平时就爱好读个书写个字,活动室里都挂有他“老有所乐”、“开心活到一百岁”的墨宝,整个人还是挺儒雅的。当然,是个人都有缺点,也有病友私下议论他“爱表现、装腔作势”的毛病,不过只要不是致命的原则性问题,这些小毛病又算得了什么呢?五年前,徐国忠经病友介绍加入协会,才来就“盯”上了张奶奶。其实,“日久生情”是人类的共同情感,“一见钟情”也并非不可能,所以协会里的病友们,的确有几对“小暧昧的”,他(她)们都是丧偶或单身,再恋爱或结婚都受法律保护,可在张奶奶眼睛里,就没有一对挑破窗户纸的。其实这道理任谁都门儿清:一伙病友协会里一起玩是找乐子,两个病友捆绑在一起就是相互拖累。都是历经变故的过来人,生死的事看过太多,想法和做法各归各,都很拎得清。可徐国忠似乎看不透这些,他帮张奶奶管理协会事务,给她出点子想办法,与她一起探望病友、帮忙善后,无论人前人后都对她嘘寒问暖。前年七夕节,他特意给张奶奶写了一副字,大大方方地送给张奶奶,张奶奶打开一看,上面写有唐代李商隐的两句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心下即一跳,再偷偷展开看时,久违的甜蜜,像好不容易抢来的灌田水一样一点点沁入干枯的心田。她就是在那时认真思索与徐国忠的事情的,只是,老年人、特别是癌症老年人的感情往往是经不起推敲的,他们的未来与理想,甚至比少不更事的孩子的还要脆弱和渺茫。有小暖昧的有一对中的刘大爷突然就病情恶化去世了,前后不过三天时间,吴奶奶痛痛快快哭了一大场,那之后,整个人更加爽朗爱笑了,只是关乎感情的事再也不去碰触了。张奶奶就是从刘大爷和吴奶奶的事里参悟惮机的。那之后,她故意处处疏远徐国忠,意思就是告诉他:他俩儿不可能。徐国忠当然不是个木讷人,他比起以往有所收敛,只是不时地仍会给张奶奶献个殷勤,当然不只献殷勤,有时他也会不留情面地给张奶奶说几句“硬话”——比如暗示石磊抢他风头那类怪话。对于这些张奶奶是毫不在意的,她知道徐国忠心里来气,这气也并非针对她,只是自己过得不舒心不痛快,儿孙都在外工作生活,寡居的人能有几个真正舒心的?他想发泄,就让他排解一下,她记得当初进入协会的初心:病友们就是一家人,谁有困难都要一起解决。协会大的能力没有,至少能相互打气,为病友提供一个倾诉的场所。十年年初,派出所民警罗秉亮同志正式调往市公安局刑侦大队。从这一天开始,十几年来一直窝在幸福社区那一片儿的“小片警”的人生就像开挂一样,顺风顺水起来。调到刑侦大队碰到的第一台案件,就是“非法倒卖枪支案”。一月中旬的一天,大队根据线索,抽调公安民警迅速成立专案组,在全市进行大规模搜索,但整整一个晚上也未能查到嫌疑人,由于还有其他警情,大部分警力只能先行撤退。天亮时分,一直蹲守在某旅社附近的小罗,突然发现一形色诡异的男人从那家旅社出来,从男人的体貌特征观察,正是此“非法倒卖枪支案”的嫌疑人。情况紧急,小罗一边儿打电话回大队报告,一边儿悄悄尾随该男人来到客运站。眼看男人上了一辆客车,车子已经发动,排气管排出浑浊的气体,刺鼻的汽油味警示着小罗嫌疑人即将逃脱。想不了那么多了,小罗只有镇定神色,紧跟着上了客车。客车上只坐有大半车人,身着黑色皮衣的可疑男人坐在右侧倒数第二排,双腿中间夹着一个又大又厚的马桶包,看起来实沉沉的。情况紧急,胆大心细的小罗观察着嫌疑人动静,他决定铤而走险演一回戏,他要扮演一回小地痞。他将平时喜欢倒扣在脑门后的墨镜拉回来戴眼睛上,夹克衫右侧故意从肩头滑到手肘部,迈着不可一世的鸭子步慢慢接近嫌疑人,等闲逛到男人身旁时,他突然猛扑上去,一下就反剪了男人的手。男人这才反应过来,像条突然被下套抓住的狗,瞪眼踹脚爆粗口的,但迟了,小罗已将其牢牢控制。别看他人肥,却不是虚胖,经常作训实战一起来的人,真功夫得有。俗话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此时大队增援民警赶到,一举将男人抓获,并从他黑色皮衣及马桶包中搜出54式和64式小手枪八支。由于抓捕有功,罗秉亮荣立三等功一次,并被提拔为副大队长。这人要走运起来,天兵天将也挡不住。年五月份的一天,市刑侦大队组织“大查夜”,在某招待所小件寄存处一旅行包内,搜到一千多发步枪子弹。为将寄存子弹的嫌疑人抓获,大队特作精密安排:取走子弹,包伪装后留下。并严肃嘱咐服务员,若有人取包,一定想办法将人稳住。为确保抓捕成效、保证市民安全,小罗一连几天带人守在那附近,不敢离开一步。困了就与同事轮换在微型车后座随便休息下,饿了就吃盒饭,终于一周后的一个上午,小罗刚用矿泉水将胡子碴儿打湿,准备刮一刮那圈儿连鬓胡子,透过挡风玻璃,就发现三名身强力壮的男人在与总台服务员交涉,小罗赶紧抽过毛巾抹一把脸,嘱咐同事报警增援便走进招待所,他刚走进大厅,听见脚步声的三人就警惕地回过头,小罗镇定自若,满不在意地走过去问了一句:这包是你们的?一听这话,一名满脸横肉的敦实男人“刷”一下从后腰抽出一把刀来,男人将刀直直逼向小罗。小罗沉着气息,将一直反剪在背后的手枪装枪上膛。咔嚓嚓。静寂的大厅里上膛的声音响亮,这招很管用,另一高个鹰眼的男人马上作出和事佬的样子:算了算了,都是误会嘛。见形势不妙,三个男人想要抽身走人,小罗“刷”一下将手枪从后背抽出指向三人,并喊:警察,不许动。见小罗手中有枪,都不敢轻举妄动了,都乖乖照要求面墙而立,这时,增援部队赶到,一举将三名嫌疑人成功抓获。胆大、心细、逻辑思维缜密、应变能力快……一次又一次的侦办抓捕案件成功,让新任刑侦大队副大队长罗秉亮的知名度一日日高涨,市里但凡有个重特大要案,领导都会点名要他主抓侦办。年秋天,大队掌握到一个已经盯梢很久的犯罪团伙,近期将进行毒品交易,为首的正是街痞“光头”。可是嫌疑人迟迟不动,似乎嗅到了危险气息。专案组搜集情报很久,还是无法准确掌握具体的交易时间和地点,长久的陷入僵局不是个办法,耗费的是宝贵的警力资源及时间。主抓侦办的小罗急得鼻子尖都冒火了,这时他想到一个铤而走险的办法,就是发展线人“小红毛”。十一自那次请两个少年吃肯德基后,两个少年的心态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石磊和“小红毛”打架斗殴这种治安案件基本没有了,“小红毛”虽然仍跟着“光头”瞎混,总体上还是有所收敛。但要说一顿肯德基就能改善小罗与叛逆期男孩多大的关系,那也是假的。“小红毛”明显对小罗态度的转机,发生在那次吃饭的几个月以后。那晚小罗难得的不当班,窝在沙发上看完第一百零八遍《少林拳法》后,肚子叽哩咕噜开始叫唤,这才反应过来晚饭还没吃呢,他套上外套,准备拐去天福巷附近,那里有个夜宵铺,蒸饺和麻辣烫一流。炎热的大夏天,小罗穿个T恤大裤衩,配双夹拖,挺着个霸气的大肚皮,“皮沓皮沓”迈着外八字逛到那家夜宵铺。他点好了两笼蒸饺半打扎啤,塞两个蒸饺进嘴,皮薄肉厚、满口留香,再灌口扎啤,冰凉沁心、舒爽至极。老板很贴心,小木桌上放有大蒲扇,小罗惬意地扇着,心想人生的“小确幸”有时也不过尔尔。这一抬头就看到西北方向单元楼五楼倒数第三个窗口还亮着灯光,“小红毛”和他外婆十几年来一直就住在那儿,去年他外婆去世了,就留他一个人。自从调到刑侦大队三个多月了,成天忙得脚朝天头朝地,他还没跟两个孩子打过交道。这让他隐隐有些愧疚,便掏出手机给“小红毛”打了个电话,约他一起吃个宵夜,正好了解下他俩的动态。电话打了两遍才有人接,“小红毛”在电话线里的声音很不正常。小罗警惕地问怎么回事?回说肚子一直痛,还呕吐得肝胆水都快吐干了。小罗一听暗说“不好”,蒸饺也没胃口吃了,脚下生风就往“小红毛”家跑。由于是老式低层居民楼没有电梯,心急火燎的“胖箩”从底楼一口气跑到五楼,敲开“小红毛”的门后发现,那孩子面色寡白满头大汗,捂着右腹部直不起身,“胖箩”背起他就往楼下跑……急诊科检查结果果然不出小罗所料:急性阑尾炎,而且已经穿孔,需要马上手术。两个小时后手术终于结束,一直焦急等候在手术室外的小罗见门开了,马上迎上去。阑尾穿孔,引发腹膜炎。再晚半小时,我们就是华佗转世也救不了这孩子了。哪有你们这样当父母的?啊?孩子的病情一点儿不上心……主治医生是位戴副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他一把拉下医用口罩,严肃地告诫小罗,显然是将他当成“小红毛”父亲了。小罗也不辩解,对主治医生唯唯诺诺言听计从,他暗自思量:如果自己真有“小红毛”和石磊这样一个儿子,其实也不失为一种幸福……确认“小红毛”没事了,小罗才感觉左脚钻心的疼,这才发现“夹鼻”位置扎进去一片玻璃碴。小罗大骂自己真是个棒槌,现在才发现……事后“小红毛”得知这事儿,半天没说话。十二最近张奶奶觉得身体有些异样,腰酸背痛的感觉又逐渐回来了,这已经是多少年都不怎么有的感觉。开始是觉得老了累了,也没太在意,想着多休息休息就可以了。有一天,张奶奶在协会忙完后上卫生间,先是有尿急尿频的感觉,真去方便了又尿不出,张奶奶蹲了一会儿,起身用卫生纸擦了擦,才发现有淡淡的血迹。再低头看蹲坑里的尿液,也是淡红的颜色。这是血尿啊,张奶奶心里一惊。作为肾癌患者,张奶奶太清楚这些意味着什么了。张奶奶没告诉任何人,医院作了复查。医生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慎重其事地告诫张奶奶:她应该马上住院治疗,医院找主治医生详谈。老人家,我需要找您的子女们好好谈谈您的病情,以及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诊疗方案。医生委婉地对张奶奶说。我就一个人,没有子女。是不是复发了?很严重。你可以直接告诉我。医生沉吟片刻,沉默着点了点头。住不住院,我得自己考虑一下。谢谢你。张奶奶镇定自若地说,她优雅地捋一捋额角垂下来的银丝,亮闪闪的眼睛里含着微笑。抱歉地跟医生点点头,转身慢慢离去。医生和护士看着这位很像欧美时尚界名模卡门的老太太优雅地渐行渐远,一个个觉得不可思议。她想起自己六十九岁得这个病,现在八十一岁了,已经足足多赚了十二年,够够的了啊……张奶奶不忙着回家,她顺着护城河缓慢地行走。这条河自她与爱人从乡下来到这个小城就这样流淌,半个世纪过去了,仍然不疾不徐,仿佛人间悲欢都可以流水东逝,波澜不惊。她记得半个世纪以前,张奶奶还是爱人口中亲切的“小张”的时候,河两边只是用乱石垒起来的矮矮堤坝,没有铁栏杆。爱人在煤建公司工作,自己在滇纺上班,白天各忙各的,每天吃过晚饭后,受人羡慕的小两口总要沿着护城河散步。那时的河水比这时还要清,黑不溜秋的水鸟和西伯利亚飞来越冬的红嘴鸥比现在还多。它们黑白相间唧唧嘎嘎,嬉戏于水面,漾起一片片水花。看着这景象,爱人总说就像一盘黑白分明的围棋。这一切听起来看起来都多么诗意啊。时间一天天、一年年的过去,他俩只差一个小生命,就算达到人生的小圆满了。可命运这回事,总会给你一些,又收回一些,即便是小圆满,也不会让谁轻易的得到。张奶奶一直绕到护城河拐弯的位置,才慢慢拾级走上过街天桥,过街天桥是这两年新修起来的,钢化的结构,硕大的滑榾形状横跨东西街道,站在天桥至高点,可以俯瞰整座袖珍的小城。城市虽小,不也每天上演着人间的悲欢离合?人这一生什么最重要?可能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看法。张奶奶却觉得,过好每一天才最重要。张奶奶掏出浅蓝色素雅的小手绢儿擦拭汗粒,现在的人已经不习惯用这种小手绢了,都用餐巾纸。张奶奶却认为这是一种旧式的优雅。其实不只用手绢儿的习惯,张奶奶整个人都给人一种雅致舒服的感觉,像恰到好处的暖阳。她喜欢剪短发,不胖不瘦的身材,喜欢穿素雅的针织衫,平底小皮鞋,还喜欢打一把镶有蕾丝花边的小伞,她的身上,常年都散发着干爽清香的洗衣液的气息。她是位讨人喜欢的老太太。张奶奶轻轻揉着酸痛的腰背,目光温和地穿过城市上空,追逐上一群飞鸟,让鸟儿载着她的目光,飞向那个叫“有稻村”的故乡。有稻村不只是她的故乡,还是水稻的故乡,南方的水稻一年两熟,六月份收早稻,七月份种第二岔,十月金秋又可以收晚稻。张奶奶永远也忘不了十月收稻穗的场景。风吹稻浪,一层层金黄的浪潮席卷而来,连同而来的是扑鼻的稻香。上百亩成片的稻田里老乡们在喜悦的收割,欢笑声、割稻声、打谷声……那是生活的馈赠,人间的烟火。张奶奶已经有十年没回有稻村了,最后一次是老哥哥去世。现在、此刻,一直模糊地隐藏在心底的渴念强烈地蹦跳了出来:她想回有稻村,带上小罗和石磊,让他俩也去看一看漫无边际的金黄稻穗……十三其实据罗秉亮了解,“小红毛”根本就没参与“光头”一伙的毒品交易活动。自那次“阑尾炎事件”后,他自动疏远了那些街痞,还找到一份电信公司卖手机的工作,这让小罗暗自为他高兴了一段时间。小罗知道他还没满十八岁,公益性岗位条件还不够,心里就想着让他先在社会上锻炼两年,知道了赚钱的不容易,成熟一点儿,今后就会比较珍惜自己所拥有的,比如青春、比如纯真。将一根已经爬出烂泥的萝卜再扔回泥坑里,让他再去沾染一身黑泥,而且还潜在有可能被泥坑吞噬的危险,这着实让罗秉亮纠结了很长一段时间。可是要掌握有效线索、重拳打击罪犯,有时就必须做出艰难决择。由于时间紧迫,其实更担心上级考虑到多种因素,不同意小罗火线发展的未成年“线人”,小罗私藏了个私心,没将“小红毛”的事向上级汇报。窃取情报、秘密布控、收网……“xxx毒品交易案”的侦破与抓捕工作终于大获成功,公安机关当场抓获犯罪嫌疑人八名,缴获涉案毒品50多公斤,涉案毒资多万元,是近年来查获毒品数量最大的贩毒案件。重大走私、贩卖毒品案的成功告破,让大队所有警员都深深舒了一口气。重拳打击犯罪分子、避免和减少毒品对人民群众生命和财产的损害,这是大家努力的初衷。对于领导钦点主抓的案件取得的成效,也让罗秉亮舒了一口气。但这口气却未能舒到底,因为这起毒品案的特大嫌疑人“光头”没有落网,在交易现场根本就没有发现他这只老狐狸的行踪,更让罗秉亮心里一紧的是:“小红毛”也失踪了。发信息不回、打手机是空号、手机店也说他几天没来上班了,原本打算给“小红毛”增补报备并表功的小罗彻底懵了。他突然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下了一个致命错误。那几天小罗像疯了一样逢人就打听幸福社区“小红毛”的踪影,还找到了石磊。石磊这一年的变化很大,不但彻底“戒”掉许多不良嗜好,也不再逃课了,成绩已从原来持续保持的倒数第一,直线上跳到全班前十名,之前小罗找他班主任了解过,只要不松懈,持续保持,后进学生石磊考个理想点的大学已完全没有问题了。可是石磊也不知道“小红毛”的行踪,他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小红毛”是一个月前,他听说自己曾经的死对头脱胎换骨了,就托一同学帮他去买个红米手机壳。他特意换了便装,戴了顶鸭舌帽,躲在墙角偷看。同学穿过车流人流走进店里去了,穿着白衬衫黑西服打着条纹领带的“小红毛”迎上前来。其实现在的“小红毛”应该叫回原名李红兵,他头顶中缝像条鸡冠的红毛已经全部剃光,他现在留着规规矩矩的平头,整个人精神了很多,不细看,就连与他打过几百个回合战的石磊都快认不出来了。这小子,人模狗样的。石磊狠狠骂出这句,自己却忍不住笑了。李红兵不和街痞混了,其实他打心眼里为他高兴。可是这样一个回头的“浪子”,怎么就不见了呢?他怎能不见了呢?看着“胖箩”失魂落魂地走了,石磊的心也紧紧揪了起来。几天后,罗秉亮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有市民在护城河发现一具男尸,尸体已被泡得肿胀,尸斑遍布全身,法医检验结果:死者正是十七岁少年李红兵,至少已遇害三天。小罗就是在见到尸体那一刻崩溃的,他呆在河岸边一言不发,耳朵阻隔了一切嘈杂的声音,实沉沉的肉身像已被灵魂拋弃,他就那样垂手呆立着,像截没有生命的木桩子。十四降职、停职、检讨、反省,一个月后,再回刑侦大队时,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变了。鉴于罗秉亮同志目前已不再适合留在刑侦大队工作的实际情况,市局领导给了他两条路选择:要么去巡警大队,做一名普通巡警;要么还回派出所,干他的小片警。小罗没犹豫,他选择回派出所。在回去之前,他厚着脸皮软磨硬施,终于见到了当初调他上刑侦大队的那位领导。他找领导的目的不是为他自己,而是要为“小红毛”追授烈士作争取。小罗啊,你令我很失望知道吗?想不到你受党和国家培养教育那么多年,居然觉悟性还是那么差。不讲政治不讲原则,无组织无纪律……你自己都自身难保,还要为一个从未上报过“线人发展”的小地痞争取“烈士”称号……领导越说越激动,啪啦啪啦一大堆,领导可能意识到自己的措词有点过头了,缓缓又降低了语气说:目前×××特大毒品交易案的主犯“光头”还逍遥法外,谁来证明“小红毛”确是因为透露有效情报给你而被害?这个没有依据嘛……领导说完,挥挥手,那意思是就这么着了,不用再说了。领导,我一定会将“光头”绳之与法,到时请您言而有信。罗秉亮说完这话,给领导敬了一个标准的举手礼,随即退下。哎……你你,我许诺啥了还言而有信?罗秉亮,你可不要乱来……领导的话从后面追来,小罗已经走远。年冬至节那天,天气阴冷,天气预报说有小雨。小罗脱下象征刑侦民警可以特殊化着装的便服,规规矩矩换上曾经连续穿过十几个年头的冬常服,套上那件褪色的咖啡毛领制服大衣,到幸福路派出所报道。入冬后的街道看起来有些消索,枯黄的梧桐叶被风儿撵着四处乱窜。清晨六点的街道车辆和行人都不是很多,不知是冷还是赶时间,都走得行色匆匆。临进派出所时,天空飘起了微雨,雨丝钻进脖领,凉咝咝的,小罗自嘲地对自己说:天气预报也有靠谱的时候啊。他将脖颈缩了缩,裹紧了制服大衣,匆匆走进派出所。刚进小院,就听见值班室里欢声笑语,派出所不像局机关大院那么严肃规范,大家上班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苟言笑是常态。派出所更像个普通的大家庭,没事时也会相互打趣几句开个玩笑,逢年过节也会外卖拼个单改善下伙食。像今天大冷的冬至节,一伙人肯定在烧糍粑。果不出所料,值班室里一伙同事在烧糍粑蘸蜂蜜吃,一抬眼看见是小罗,都像迎来了位贵客,全都欢呼雀跃起来,他们热情地将罗秉亮让进屋,特意将他原先最爱坐的那把大椅子让给他,大椅子被坐得热烘烘的,小罗的心先就暖了一下。一个搽上甜香蜂蜜的烧糍粑递到了他手上,抬头看是两年前自己带的徒弟小刘,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小刘正呲着雪白的牙望着自己让他趁热吃。听说他现在已是派出所副所长,转了一圈儿回来徒弟已是自己的领导了啊,罗秉亮感慨万千。所长老谭人称“老黄牛”,他正准备带人出去巡逻,这会儿边系武装带边走过来拍了拍罗秉亮的肩,沉着地说:回来就好,所里的很多弟兄,还等着你带呢。小罗感觉喉头发紧,眼眶发热,忙将热乎乎的糍粑塞进了嘴里。沁心的甜。日子又过回了原来的模样,巡逻防控、维护治安、扶老人过马路、用竹竿给市民挑钥匙、调解两口子吵架、处理“酒醉包”……事无巨细,派出所常态。每每值夜班时,照旧逛到“饵块西施”杨晓芸那儿买两套香喷喷的手揉饵块当宵夜。两年过去了,她仍是一个人。有一次她将纸包递给他时,低头说了一句“总吃宵夜不好”。小罗嘻笑着打趣自己“耳朵不好,没听见”,往回走时心底就像浇了一罐蜂蜜,直回甜到嘴里。之后他故意三天没去买饵块,等第四天再去时,杨晓芸没再劝他少吃宵夜的话,只是偷偷在他的饵块里多加了两个肉饼。其实他也不是没想过与杨晓芸的可能性,他打听到离异的原因,是当个小包工头的男人在外面养了二奶,男人许诺她不离婚,条件是她必须睁只眼闭只眼。别看杨晓芸身形柔弱,却是个刚烈女子,不愿忍辱毅然选择了离婚。勤劳、正直,不图财、懂得自重,能与丈夫同甘共苦,像她这样一个女子,正是罗秉亮梦寐以求的女人。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的罗秉亮,还没有这个资格。他背负着一笔债。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自从回派出所后,无论每一次在外办案,还是街道巡逻,或是普通的上班回家途中,他都如一条有着灵敏嗅觉的猎犬,敏锐地捕捉着每条有用的线索、每个可疑的身影,他要从这些蛛丝马迹中揪出“光头”。“光头”是他的梦魇。是他今生发誓要亲手绳之以法的杀人犯。每当值夜班时,小罗仍泡上一盅最喜欢的无量山红茶。地点仍旧、身份仍旧、人也仍是那个人,喝茶的心境却完全变了。回想两年前在这间值班室喝茶的小罗,自诩将人世与名利看得如“不加盐的汤一样淡”的小罗,他总会苦笑一声,他感到无地自容。“小红毛”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伤疤,很多时候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却又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去想。他多想思想是个闸阀,说停就停、说关就关,那样他会少一些痛苦。有时他又觉得必须时刻折磨他才行,那样虽然不会减轻他的罪恶与负疚,却能时刻提醒他“光头”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提醒他活着的另一重意义。夜里睡不着,睁眼望着漆黑的一片空茫,他总会质问自己:难道你真的只为了伸张正义?你就没有过一点点利己的私心?有时他会整夜整夜被噩梦缠绕:他要到河对岸去,却苦于没有船。他站在黑浪滔天的河边焦灼无奈,这时“小红毛”从河里浮了上来,他原本瘦瘦的身体被河水浸泡得肿胀。他张着渴求的血红眼睛,寡白着一张脸,在浪涛的沉浮中高举着惨白的双手,他一次次尝试着去抓岸边的小罗,对他说:胖箩,我渡你过去……小罗从惊惧中醒来,心跳如擂鼓。他再也无法入睡。十五那是一个废弃的地下停车场,位于护城河西北方向。原本那里在建一个大规模超市,因资金不到位等各种问题成了烂尾楼,几年来一直搁那儿没人善后。沿着护城河西北向一直走一直走,拐弯处穿过一条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成的吊桥,晃晃悠悠走到对岸便是地下停车场入口。入口的硬化路面已被泥水浸湿,坑坑洼洼,看起来与泥土路已无两样了。小罗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这里是贩夫走卒、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地下室光线昏暗,小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逐渐适应了黑暗,他慢慢走进去,细细打量着每一个隐匿在黑暗中的人:小偷、骗子、妓女、嫖客、瘾君子、乞丐、农民工、流浪儿……在一个墙角,他逮到了一个小混混,小混混浑身发抖,面目扭曲,鼻涕口水止都止不住,那是瘾犯了。小罗将抢到手的零包举得高高的,向他打听“光头”的下落。小混混个头矮小,抢不到。呜啦呜啦叫着让小罗将东西还给他,不然他要死了……小罗做出要将零包撕毁的动作,吓得小混混一个劲儿求饶。他萎琐的小眼睛四处滴溜一圈,抖着身子悄悄告诉了小罗一个地名。令小罗想不到的是,在他转身之前,一个少年的身影迅速在柱子后面隐藏了起来。就因为这个疏忽,以后让他多了一个包袱与自责……小罗叹口气,怜悯地将东西扔回小混混怀里。回转身,沿着刚才进来的路摸索着往外走,做梦般地再次掠过各种各样身份的人,听着各种粗俗的叫骂、梦呓的低语、戏剧性的威胁、歇斯底里的狂笑……他踩在骚臭的尿液里、手扶到墙上的蜘蛛屎、耳垂被只蚊子狠狠咬了一口、一只硕大的老鼠吱吱叫嚣着从他脚面跳过去……第一次,他问自己是否执念太深?他曾经在网络上看到过网友们讨论“执念到底好不好”的问题,有网友说,就像你要修习佛法,是要渡过彼岸,那么你坐船到对岸是好的执念。可你到了对岸不愿下船就是不好的执念,下了船还要扛着船走就是更不好的执念……当然“知乎”上还有一个高赞的说法来讨论执念到底好不好,上面说:就像开会前,大家闹哄哄的,这时有人高声说:“不要讲话!”大家才安静,但“不要讲话”也是话呀!可是没这句话,不能止息嘈杂之音。——会性法师《天台四教仪讲录》十几年人生起起落落、沉沉浮浮,他还是不敢说自己已经了悟了。或许还是拈花一笑的那一句:不能说不能说,一说就错。十六让罗秉亮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石磊那不懂事的孩子跟踪了自己,先一步去了废旧厂房。等小罗赶到时,远远就听见石磊撕心裂肺的喊声。小罗举着手枪进去时,就看到石磊躺在地上,他脸皮煞白额头冒汗,右小腿鲜血直流,一根森白的骨头戳出了牛仔裤。“光头”手握粗大的钢筋棍,将尖锐的尖头抵在石磊正在淌血的伤口处,他癫狂地朝小罗怒吼:姓罗的,把枪给老子扔了,不然我立马让这小子没了右腿信不?小罗点点头,将枪远远扔开。“光头”又撕裂般喊道:老子前半生过得勾头滴水、东躲西藏,有谁把我当个人看了?今天我就要抬起头堂堂正正做回人。不错,“小红毛”就是老子弄死的……是那小子该死,跟了我那么多年,竟敢反水,还不知死地劝我去公安局自首……他到底吃错你什么药了?我“光头”明里暗里和你罗秉亮缠斗这么多年,还是斗不过你?老子就不信这个邪。“光头”将手中沾满鲜血的钢筋棍狠狠扔地上,目露凶光,圆脸上的肉神经质地痉挛。你他妈想堂堂正正做回人,就和老子一对一,别使“狗解手”。小罗平静地说,他听见自己体内野兽的低吼,身上的骨节“咔咔”作响。滚,都他妈给老子滚得远远的。今天就是我“光头”和他你死我活的日子。小罗的激将法很管用,好面子喜充好汉的“光头”冲那几个小喽啰怒吼。那本就是些见利忘义的乌合之众,见到警察本就想开溜,只是惧怕“光头”。现在老大发话了,对他们就是个大赦免,一个个稍顷就跑得没了踪影。小罗将石磊的头靠在水泥柱上,安抚地捏了捏他瘦小的肩膀,起身活动活动身体做好备战状态,此时对手已是磨刀霍霍。传说中,“光头”是个弃婴,后被福利院收养,十几岁就一个人走南闯北讨生活,后因机缘巧合,拜一个喝酒吃肉诸戒不戒的“假和尚”为师傅,学得了十八般武艺。“江湖”里见过他真功夫的人不多,但上次能闻风而动侥幸逃脱便能看出不是盏省油的灯。小罗扎实马步气沉丹田,眼见对方双眼锋利如刀,就知也许传言不虚,万不可轻敌。只听“光头”大吼一声,耳边只闻风声,人已迅疾地向小罗饿狼扑食般扑了过来,小罗轻轻一躲,“光头”扑空,却只是个假动作,下一秒急趋连打,小罗大为惊讶,忙不迭地左开、右开、刚开、柔开……一个回合打下来,便只剩招架的功夫了。“光头”见占了上风,得意地阴冷一笑,一个黑虎偷心直截小罗心脏部位,小罗急退,转身回敬一招脑后砍瓜,“光头”脑后被狠狠劈了一掌,连连前扑了十余步。吃了亏的“光头”岂肯善罢甘休,只见他前后左右将颈骨转得“咔嚓”响,双眼血红,牙关紧咬,气运丹田,疾风般来势汹涌,他左右拳连续开打,小罗看出这是少林寺罗汉拳中的“连三打”,除了警用的擒拿格斗,他平常最大的爱好就是研究武学,想不到这场恶战中竟派上了用场。小罗见招拆招,沉着地一一化解。眼看着十几个回合打下来也难分胜负,“光头”突来一个叶底偷桃,小罗忙于化解,哪想这仍是“光头”狡猾的假动作。趁小罗化解的当头,他竟然顺手捡起一块实沉沉的废铁,狠命朝小罗头上砸去……一旁观战的石磊惊呼一声。小罗头顶顿时绽开了一个血口子,殷红的鲜血从口子里流出来,他怒火中烧地讥讽到:看来,下三滥就是下三滥。永远都是狗改不了吃屎,永远不可能堂堂正正做人。啊啊,操你妈的……“光头”被戳到了痛处,张牙舞瓜,咆哮着扑将上来,两人顿时滚倒在地。要说摔跤,还是体型胖大的占优势。三两回合下来,“光头”就没力气了。小罗骑在“光头”身上,手锁住对方的手,两人都气喘吁吁,小罗头上的鲜血顺着脸颊“滴滴滴”地往下淌。哦哈哈哈哈……“光头”仰视着受伤的小罗,突然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笑啥?疯了吗?小罗咬着牙。笑你们这些蠢货啊。你说你为个“小红毛”整成这副臭,臭德性……“光头”撕扯着公鸭嗓:刑侦大队副大队长的屁股还没坐热吧?是不还妄想做一把手呢?做梦吧你,还不是灰溜溜做回你的小片警了……还有那根红毛,他以为自己是谁啊?就是根毛!自不量力,把小命都玩完了……你给老子住嘴。小罗抄起右拳狠狠砸在他嘴上,鲜血混合泡沫顺着“光头”的唇角流出,像一滩浓稠的西红柿酱。呸……“光头吐出被打掉的门牙和血水,不知死地继续折磨小罗:你知道那根毛是怎么死的吗?我灌了他我的尿哈哈哈……我在尿里加了毒鼠强……哈哈哈……你没见他临死那抓心挠肝的样子……打开我手机啊,我录了相……你这魔鬼……小罗哑着嗓子,彻底失去了理智,他握紧两个拳头,疯狂地朝“光头”的头部和脸部砸去,他只想让这个败类闭上他的臭嘴……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胖箩……回过头,石磊已爬到他身边,少年眼里淌着泪水,祈求地望着他。胯下之人已被他揍得奄奄一息,理智像下落的尘埃一点点回到他的身上。小罗松开手,一把将石磊的头揽在怀里,崩溃地大哭出声……这是自李红兵遇难后他第一次痛哭。十七时间到了年十月金秋。六月份的时候,石磊顺利地参加了全国统一高考,他填报的第一志愿是中国公安大学。九月份,小罗和“饵块西施”杨晓芸的婚事也提上了议程,两人决定春节时顺带将婚事办了,要请张奶奶当证婚人。为线人“小红毛”申报烈士的事情也已经层层通过审批,批复下来是迟早的事,到时候罗秉亮会带上那张盖有公安部钢印的证书到他坟上祭拜,以告慰在天之灵。xxx特大毒品案也已结案,在故事的结尾,总会约定俗成地说上一句:等待“光头”一伙的将是法律的严惩。十月金秋,有稻村真的是美不胜收。车子才转上盘山公路,一梯又一梯的金黄稻田便映入眼帘。是日上三杆的光景,阳光从云层间瀑薄而出,打照到车窗玻璃上,映红了张奶奶和杨晓芸的脸,她俩坐在越野车后座上,张奶奶的腿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她比以往消瘦了很多,侧面看身体就像一根竹片,寡瘦的脸面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她仍然剪着精致的短发,如雪的银丝被微风朝后撩起,闪亮亮的眼睛里笑意盎然,这让她看起来自有一种迷人的精气神。车子拐下了盘山路,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宽阔的路边,小罗从驾驶室下来,打开后备箱取出折叠轮椅。阳光下,他缝针时剃过的头发又密密匝匝地长出来了,与他的连鬓胡一样生长旺盛,只是头顶多了个漩涡,现在他是长有两个漩涡的“牛人”了,当地民间总迷信长双漩的人很“牛”,“牛”在当地是方言,有两个意思:一是个性强,一是能力强,这让他颇为自豪。石磊也从副驾驶室下来,帮忙将靠垫拿下车放在轮椅上,从背后看,这孩子比两年前长高了整整一个头,他身穿杨晓芸亲自给他挑的蓝白相间的卫衣,看起来青春又帅气。如果仔细看,看得出他走路时右脚稍有点跛足。小罗陪他复查时详询过主治医生,医生劝慰他们放宽心,孩子年轻,骨头完全长好是没有问题的,只是需要时间。罗秉亮完全相信医生的话,只是每看到这孩子走路,他仍忍不住一阵阵自责……小罗在杨晓芸和石磊的协助下,将张奶奶抱到轮椅上,他们推着张奶奶在马路上漫步,路两边都是连片连亩的稻穗,微风习习,稻香扑鼻,好一个金灿灿的童话王国。一个在田间劳作的老奶奶一直往这边儿看,末了喊了一声,又喊了一声。张奶奶往喊声处回望,也应了一声,又应了一声。乡下奶奶赶紧往这边儿赶,两个老人终于走拢了,乡下奶奶看年龄比张奶奶还要大,整张脸都抓到了一起,精神状态却很不错。老嫂子,您看看我是谁?乡下奶奶笑出了声,她躬下身,亲热地将脸凑近张奶奶,她的脸皱纹密布,像一张交织缠绕的蛛网。张奶奶睐着弯长的眼睛辨一阵,突然一拍扶手嚷道:哎哟哟,是您呐大妹子,好些年没见了,您还好吗?好好,就是前年老伴去世了,两个姑娘嫁远了,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那位奶奶还在笑着,眼睛却有点红了。看,光说我了,您还好吧老嫂子。那位奶奶将眼睛转到张奶奶盖着毛毯的腿上,伸出手用掌心摸摩着毛毯。她的手背皮肤粗糙、骨节粗大,老茧刮得毛毯“嗞嗞”响,掌心却好像不能完全伸展开来的样子。好好。都好。是人呐,就会生病,好比阳光下必然会有影子,既然摆脱不了,那就不必太在意。张奶奶用白净的手捏住那双庄稼人辛苦劳作的手,两个老人都会意地深深点头,收住了老泪,高兴地拉起家常。你们真像一家子。老嫂子,您有福啊。乡下奶奶眯虚着老眼,看看小罗,看看杨晓芸,又看看石磊,打心打眼儿的羡慕。张奶奶听她这么一说,爽朗地“咳咳咳”大笑出声,大家都一起跟着笑。老人突然像记起什么来着,让等她一下,她利索地爬下了稻田,取下后腰别着的镰刀,左手揪住一大把沉甸甸的稻穗,右手镰刀一挥,刷啦啦割了下来。她边走边搓着稻穗,熟透干透的稻穗轻轻一搓就脱去了壳,起风了,风儿吹去老人捧在掌心的壳,只留下一捧白生生的米粒。老人一人给他们分一把,张奶奶捻起几粒放进嘴里,其他人也学着张奶奶将米粒放嘴里。这是今年的新米。吃了新米,预示来年无病无灾、百事顺遂。老人也将米粒喂进嘴里。小时候的味道。对,小时候的味道。两个老人一起望向一望无际的稻田,金光闪闪的稻田,带着平和的微笑,她们望见了小时候……温润柔和的米浆和着唾液被咽下,石磊想起了张奶奶经常念叨的话:人这一生啊,就像稻穗,播种了,发芽了,抽枝长叶了,结穗了,成熟了,收割了,腐败了,来于尘土归于尘土……只要用心付出了,就会有对等收获,你来世上走一遭,不要颗粒无收……石磊张开年轻的双臂,仰起脸,迎着起风的方向。(原载年《啄木鸟》第八期)作者简介:马碧静,女,云南大理人。曾用笔名阿伊莎。迄今发表各类文字近万字,其中文学作品余万字。4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见于《民族文学》《大家》《四川文学》《回族文学》《山东文学》《边疆文学》《鸭绿江》《满族文学》《延河》《啄木鸟》《岁月》《海燕》等刊物,作品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百家》等选刊选载,短篇小说《宰牲》获云南省公安厅第二届金盾文化奖,短篇小说《美容师》获第二届冯梦龙杯全国短篇小说征文优秀奖。小说被大理大学文学院本科生选入毕业论文选题研究,文学创作实绩入选《中国回族文学通史》,有作品入选《新时期云南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回族卷》、《年云南小说年度选本》。新闻作品及深度报道获奖若干。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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