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夜V
一个炸雷之后,雨下得更大了。
窗外的雨下成白茫茫的一片,暗了大半天的天色倒是亮堂了些。明诚看着黄豆大的雨点砸在窗玻璃上,想摇开车窗的手又放下了。
“抄近路,尽快回去吧。”他吩咐司机。
司机按了几下喇叭,这才回过头来,半是解释半是埋怨:“明秘书……雨太大了。”
“就是雨大才要你想办法早点回去,到时候水漫到路上,更麻烦。”
司机“哦哦”了两声,重重踩下了油门,这场瓢泼下雨一下来,街边早就没了人影,平时路上常见的黄包车、自行车也不见踪影,偶尔有几辆汽车,也都一样大白天地亮着车灯,在这突如其来的泽国水乡里艰难地淌水前行。
兴许是他素来在下属面前威严,更别提还有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一重——毕竟办公室上下无人不知,明楼长官是离不开他的这位秘书官的——天气坏到这个份上,从市政府到明楼的办公室,居然也只多花了一刻钟。
眼看着再一个小转弯就能到达目的地,司机却忽然踩了个刹车,还不等明诚询问,司机赶快说:“怪事,哪里这么多的警察……”
雨刷疯狂地工作着,禁不住雨水一层层地覆上来,但也足够让明诚看个清楚:就在他往市政府送了个文件的来回里,警察已经从马路口一直到办公楼的大门口。
这必然是出了事。
明诚心里一凛,面上还是如常:“照常开。要是有人拦就停下。”
“知道了。”
他下意识地按了一按腰间的配枪,又迅速松开手,轻轻笑了笑——这样天罗地网的架势,谁也不是大罗金仙,由着去吧。
动作松懈下来,精神反而绷得更紧些,却不想一路上根本没有人拦车,等到车到了大门口,紧闭的铁门也及时开了,而台阶上乱七八糟站了一群人,都是秘书处的。
见到这番排场,明诚心里有些疑惑,直觉一闪而过,又不愿想,宁可是他们捅出了什么篓子,等着自己回去收拾。车子没停稳,明诚已经先一步开了车门,他没带伞,正要下车,前一刻还如同望夫石的人群顿时化作了被驱赶开的鸭鹅,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过来:“长官……”
看着来人面无人色的样子,明诚的心一下子沉下去。
“长、长官,明、明长官……明长官……”
一句话翻来覆去也没说明白,活像是在打摆子。明诚听不下去也等不了了,下了车,扬手就是一个沉甸甸的耳光:“混帐东西,平时教你们的规矩这时候都喂狗了?话都说不清楚还要舌头做什么!”
他眼前没镜子,也没回声机,自然不会知道这几句话完全变了调子,又尖又快,在这滂沱大雨中都刺耳得很,戳得所有在场的人都像是跟着一起挨了这个耳光。被打的那个晃了好几下,鼻血立刻被雨水冲淡了。他也不敢伸手捂痛处,一个激灵后,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力气,才逼出一句:“……报告长官!明楼长官突发急病,医院去了!”
这是最不敢想偏偏又最早想到的。明诚看了一眼汇报的秘书,又看了一眼战战兢兢的其他人,他抹掉脸上的雨水,问:“那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啊……?”
明诚没问第二遍,分开人群走上台阶,走进了办公楼。才下午三点,因为天色暗,楼道里的灯全开了,灯火通明的,好像昼夜全颠倒了,亦或许此地本来就不分黑白,何必去在意昼夜?
走进室内后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又转过身,离他三五步远的随行人员防备不及,狼狈而慌乱地也停下来,却没有人敢吭一声。
“还有个人呢?欧富忠人在哪里?”
人群中涌起一阵无声的骚动。片刻后,才有人极低声地接话:“下午明楼长官就是喝了他送的咖啡……现在人已经绑起来了,医院那边有了确切消息,再处理……”
明诚冷冷地扫他一眼:“带我去。”
对方闻言一愣:“……医院吗?”
明诚还是冷冷的。他一旦不苟言笑,神情简直与明楼如出一辙:“我一时不在办公室,就弄出这样的事情来。医院——生死不明,你们倒好,一个个全像个没头的苍蝇站在大门口给宪兵队和日本人看笑话,现在连我做什么事,还要先向你们汇报了。”
这话说得太重,再没人敢应声,好一会儿才有明诚自己的秘书官从人群里走出来,低声说:“长官,这边走,就在紧闭室,容属下带路。”
他说完,还想给明诚脱下被雨淋湿的风衣,明诚一扬手,毫不留情地打开了。
紧闭室在地下一层。明诚没出声,闲杂人等没人敢跟着,他疾步下了楼,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能问什么,连为什么自己现在还在此地都说不清楚。脸和手脚冰凉,心口和喉咙却恰好相反——烫得像是要烧开了。
紧闭室外有重兵把守,看见明诚来了,还是给开了门。欧忠富是南京政府派过来的人,他的三姑妈是南京某位大员的姘头,本人在南洋留过学,送到明楼这里做秘书,本意是镀金来的。
明诚去市政府前还见过他,交待他给明楼送文件,不过几个小时的光景,整个人已经彻底变了样子——被绑得像个猪猡,脸上也被打得没了人型,明诚进来时他正蜷在光照不见的暗处,好一阵子才看清来人是明诚。
一声长长的、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哀嚎回响在斗室之中,欧忠富连滚带爬地挪到明诚脚边,还没开口,先嚎丧一般地喊开了:“……明秘书,救命!冤枉!救命哪!这是有人想害我……要我的命啊!”
明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泪和口水滴到自己的皮鞋上,和雨水的痕迹混在一起。他听欧忠富痛哭流涕地喊冤,反复说那杯咖啡不知道是谁要他送进去的,他什么也不知道,又说要打电话到南京去,还是没什么真实感,甚至也不焦灼,一直等到他第三次说要打电话回南京,明诚这才开了口:“不巧,雨大,雷把电话线劈了。欧公子还是安心在这里歇一歇,等一等明长官的消息。要没什么好消息,别说南京,就算是东京打电话来,你这身人皮也披不牢了。”
他说这话时异常冷静,甚至还微微笑了一笑,全不像是在说什么特别要紧的话。欧忠富已经陷入半昏迷中,听了这话也没反应。倒是陪同下来的秘书,听了明诚这几话,打了个大大的寒颤,犹豫再三,声音压到低得不能再低,说:“长官,这人现在和死猪也没什么区别,还是去看看明长官吧?属下这就去备车……”
明诚根本不让他说完这句话,目光如电地扫了他一眼,断然说:“不去。”
“……啊?”
明诚静了下来,片刻后摇摇头,一言不发地转身出了紧闭室。
他起先脚步迟迟,像个痛风的病人,可走着走着,脚步越发地快起来,教跟在后面的秘书一个踉跄,差点没摔一跤,才一溜小跑地跟了上去。眼看着又要回到一楼大厅,明诚收住脚步,平静而和缓地问了一句:“医院的时候,还活着吗?”
秘书的汗顿时下来了:“……活、活着。还能说话呢。”
“说了什么?”明诚又问。
他低下头,半晌,为难地答了:“喊疼。”
扶住楼梯扶手的手几不可见地颤了颤,连带着,声音轻得像是一缕烟:“走。去医院。”
医院前明诚向如履薄冰的下属们交待了工作——欧忠富还是押着,可以暂时松绑,但一律不许与任何人联系,尤其不准接任何来自南京的电话;街道边的警力不妨散去,以免路人生疑;如若市政府或是日本人打电话来问,医院,细节一律不知……
交待好能交待的之后,他又去了一趟明楼的办公室。室内的一切都停滞在事发的那一瞬:连打翻在地的咖啡杯都无人敢动。明诚在其他秘书们的目光注视下拿起杯子,又默默放回了远处,终于说:“好了,走吧。”
他本来想自己开车,秘书处的下属们无论如何都不干,最后还是派了司机,另有两名秘书跟着,以防万一——可这个“万一”是什么,又在哪里,谁也说不上。明诚隐约知道为什么不让他一个人去,心里有些好笑,便真的笑了一下,硬是把更深处的那些可怖给压住了。
明诚知道不是欧忠富。这人是个孬种,做不出这样的事情,但被人当枪使则未可知。可明诚想不出来为什么偏偏是今日,他起先归于今天自己不在明楼身边,理智上又很快否认了这一点,他也不是时时刻刻在明楼身旁,要是用下毒这样的手段,今天未见得是最好的机会。
他翻来覆去想了许多,可能的对象、动机、甚至路径,甚至脑海中能构建出清晰的画面,连明楼怎么倒下都历历在目一般。可想了这么多、这么细,就是不去想明楼的现状。他无数次地看向窗外,雨略小了些,街上人还是少,车便成了浊浪里的孤舟,载着他往明楼的所在去。
医院早在八一三后就被日本人占了,原址成了驻军的宿舍,也有一部分保持原样,医院用。虽然许多医生和护士早已迁去大后方,但在留沪的中国人这里,还是习惯以原名称之,即便是汪兆铭做了主席后,依然如此。坊间有人做苦中作乐的调侃:“革命尚未成功,医院何须改名”,倒是有点山河虽已破碎、风月依旧如昨的意思。
一路上明诚没有催过司机一次,医院门口,车子停好,他也不急着下来,后来还是随行的秘书亲自拉开车门,他才慢腾腾地下了车。
现在的医院一般不收中国病人,不过明楼的身份特殊,到这里来,恐怕也是最安全的选择。日本兵把守着大门,尽管事先打过招呼,还是例行盘查了一番。明诚自始至终都没任何表情,甚至堪称温顺,医院的大楼,看着白袍的护士和医生在幽静的走廊里无声地走来走去,他这才露出一点如梦初醒的表情,伸出手,仿佛是想拉个人问一问,可是手僵在半空,动不了,也没声音。
之前挨了他一巴掌的徐秘书大概是被打开了窍,看到明诚这一刻的神情,便自告奋勇地上了前,拿很是灵光的日语打听下午送来的中国政府官员。明诚能听懂些日文,听到“手术完了”这几个词,眉头稍稍一动,还是没什么表情。
不一会儿徐秘书回转,陪着笑说:“长官,明楼长官没有中毒。他是……他是急性盲肠炎发作了。手术已经做好了。”
直到这一刻,明诚终于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就如同一个聋子终于听到声音一般,他转向徐秘书,紧紧皱着眉,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你说什么?”
“恭喜长官。明楼长官手术做好了!医生说送来得及时,已经化脓了!”
孙秘书犹在喋喋不休,明诚却是真的失聪了。这一刻他的耳旁好像有千万只铜钟在齐声作响,震得他从头到脚都在发抖。
“……长官……长官?”
明诚一怔,看着几步远的徐秘书:“嗯?”
“明楼长官的病房我打听到了,去看一看吧?”
明诚点头:“人醒着?”
“上一趟查房还没醒。”
他又定一定神:“手术做得怎么样?”
不知不觉中,他的声音和神色都和缓下来,徐秘书愣了愣,想起明楼和明诚是养兄弟,自从明楼的姐姐和弟弟死了,这两个人又是亲人又是上司下属,确实是与他们这些人不一样的。
他的半边脸颊还在抽痛,心里也不是没有腹诽,明诚的亲妈早已被问候了个十八遍,但到了眼下,看着明诚这一刻的脸色,徐秘书回过神,又转头问起了护士。
他们一边朝病房走,徐秘书一边翻译:“手术都蛮好,顺利得很。明长官——是说明楼长官一开始坚持说不要麻药……把医生吓了一跳。”
明诚不动声色地听,听到这里,对诸人笑一笑:“怕是痛糊涂了。最后打了麻药没有?”
“哪能不打麻药?那不是痛死。”徐秘书陪着笑。旁人也跟着笑了。
“对,又不是关老爷,哪里能不打麻药。”明诚略一点头,轻声地附和。
“手术中他说要尽快回办公室,不准多打。医生就减少了量。可能是太痛了,麻药的劲头应该过去了,明楼长官还没醒。”
明诚又点头:“那就让他睡一下。盲肠炎……从来不知道他有这样的毛病。”
这时随同前来的另一个秘书又说:“啊呀,急性盲肠炎很吓人的。不过明长官倒下去的时候,真是没想到会是这个毛病。脸煞煞白。”
明诚看她一眼,后者知机地闭了嘴。
明楼的病房在二楼,走廊的深处,也是有两个日本兵守在病房外。
隔着病房门上的那块玻璃板,明诚已经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明楼,正如医护所说的,他还没醒。
他任日本人搜了身,最后还是交了佩枪,这才进的病房。一进去,医院特用的酒精味道,说不出的苦,激得明诚只想打喷嚏。
可明楼还在睡,他硬生生忍住了。
病历卡就放在床边的柜子上,明诚拿起来看了一眼,全是日文,只有“明楼”两个字最熟悉。他的手指轻轻划过这两个字,这才将病历卡放回原处,然后拿过病房一角的凳子,在明楼的床边坐了下来。
坐定后,他细细看了明楼好几眼,慢慢开了口:“醒了?”
话音刚落,前一刻还仿佛沉眠中的人掀开眼皮,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你不来,哪里敢醒。”
明诚瞪着明楼,不接话。
明楼也看着明诚,好半天,他伸出没有插管子的那只手,摸摸脑袋,挤出一句:“妈的,老子身经百战都毫发无伤,居然因为阑尾在肚皮上留了个疤。触气。”
这一刻,明诚终于可以承认,自己的腿软了。
先是转身看了一眼紧闭的病房门,明诚这才重新看向了明楼。这一转头的工夫,明诚的神色已经换了好几糟,倒是明楼一直在笑,几近于无声地开口:“嗳,不准生气。”
这四个字不说也罢,一说,明诚的眉心重重蹙起:“不准说话。”
明楼看着他,显然是准备“违令”:“这是什么道理?”
明诚起先依然不搭理他——直到明楼好好地说了这几句话,他的膝盖终于不再发抖了。当然,他是绝对不会告诉明楼这一点的。眼下他硬生生地咽下一口气,极生硬地问:“你是不是又没吃午饭?”
“没有啊。”
明诚板着脸:“没有吃还是没有不吃?”
明楼眨眨眼:“我以为阿诚秘书会先关心一下病人。”
这称呼简直不伦不类。明诚好不容易松下一口气,紧张的劲头刚刚缓过来,只恨在日本人的地盘上,隔墙有耳,发作不得,偏偏明楼这时还想着法子招惹他,明诚一时间只觉得牙根都是痒的,也跟着压低声音说:“没听说阑尾能死人。”
“小病才容易死人。”明楼满不在乎地说完,指了指一边的凳子,“你坐下来。我这么看你费劲。”
明诚不动:“站着好。你管我。你午饭吃了什么?”
“吃了。不记得了。”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身上的病还不够多?命活够了想怎么胡闹都行?”
明楼的笑收住了——明诚发脾气了。
他飞快地回忆起上一次明诚对自己发脾气是什么时候。思来想去,竟然没有。家里大姐脾气最大,小少爷是另一种脾气大,自己的脾气……着实也不能算小,数来数去,阿诚的脾气的确最好。
可脾气这么好的一个人,大姐拿他没办法,小少爷怕他怕得要命,现在他站在病床前,咬着牙关,翻来覆去地,正在问自己午饭吃了什么。
明楼只好轻轻叹口气,承认错误:“是是是,中午事情多,没顾上,吃了两块糖。”
然后他看着明诚的脸色,又飞快小声地补一句:“我错了。”
明诚看起来还是冷冰冰硬梆梆的,盯着明楼,不知道过去多久,转身拉过椅子,坐下了。
明楼又说:“我以为你会来得更早。”
明诚瞪他,凶得很:“早来做什么?”
明楼笑:“也是,收尸不分早晚。”
说完见明诚眼看又要发作,赶快说:“我这一倒,这下秘书室不少人要倒霉了……南京来的欧忠富,这小子也是倒霉,偏偏今天是他送咖啡。”
“我去看过了,被打得不成人样。秘书室里其他人对他早有怨气,趁机收拾他。这顿打,真是白挨了。”
明楼一怔,想明白后不禁摇头:“飞来横祸。”
“借裙带升迁难免遭人嫉恨,今天算是落在别人手里。要是今天是我去给你送咖啡,恐怕还不如他。”明诚说到这里,反而笑了,本来就轻的声音更低了,“不过也没关系,要是真有这么一天,一起死。”
事发至今,两个人坐下来没说几句好话吉利话。明楼不免瞪他一眼,明诚继续笑,给明楼掖掖被子。
明楼见他笑了,想一想,也缓缓一笑,指指他:“你倒是想得美。”
“想一想总是可以的吧。”明诚又看一眼房门,“护士怎么还不来?我去叫人。”
“别叫了。一点小病,管他们来不来。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不知道。”
“也不问一问。”
“要医院,多住几天也好。”
明楼皱眉:“那多丢人。”
“嫌丢人已经晚了,有其他秘书跟我来的。我先把他打发回去报平安了。算算时间,您明大长官因为急性阑尾炎晕过去住院的消息现在恐怕已经传遍整个上海滩了……哦,南京恐怕都知道了。”
说到后来,明诚的语气有了一丝莫名的轻快,像是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似的。明楼无奈地又朝他看了看,半天挤出一句:“哦。”
“所以你今天好好歇一歇,从明天起,还得应付探病的人。”
说话间,护士推门进来了。
这护士也是日本人,不过能说生硬的中文。明楼和明诚的日语比她中文要好些,后来索性和她说起日语来。明诚仔细听了医嘱,然后又问明楼的身体情况,护士起先不肯说,说“只能告诉家属”,明诚想也没想,答:“我是亲属。”
待送走了护士,明诚仔细关好房门,一回头,见明楼对他笑,不由问:“你笑什么?”
明楼顿一顿:“我想喝水。”
“护士才说一周内禁止食水。”
他一边答,一边朝明楼走过去。他仔细看了点滴的刻度,然后四处去找开水瓶放在哪里。
明楼下午才被紧急送来,开水瓶自然是空的。在病房的角落里找到空瓶子后,明诚先去打了开水,将医院里配的水杯烫了好几次,又出去找到值班的护士要了温水,自己先喝了一口,这才返回病房。
明楼又睡着了。
这一回他睡得颇沉,明诚走到身边来也没醒来。明诚没叫他,默默将纱布浸在温水里,然后轻轻地按上了明楼的嘴唇。
明楼的眼皮动了动,明诚就说:“没事的,睡吧。我们都在。”
嘴唇藏在浸了温水的纱布下,几不可见地张合着。明诚的指尖停在明楼的眉梢,他侧过身,遮住门的方向,很快地拂了一拂他的眉头。
他没开灯,一直在明楼身边坐到伸手很难看见五指。陪同来的秘书推门进来,问他是不是先回一趟办公室。
“……下午电话没停过,我们实在是做不了主。明楼长官在这里住着肯定是万无一失,您看,是不是先回去?您不在,事情吩咐不下去啊。”
明诚扭头望一望明楼,他的嘴唇因为手术后缺水,已经裂了。
他再没看,点点头:“那就先回去。晚上我来陪夜。”
“是……啊?”
明诚已经走到门边了。
回到办公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雨还没停,大概是先打过招呼,所有的秘书和相关职员都在门外冒雨等着。明诚下车后又把事情交待了一遍——先把人放出来、回电话一律统一口径、不接受任何记者采访、警卫不要全撤、再排查一遍全体人员、明楼长官手头的工作暂时交回市政府办公室由那边酌情安排……最后一件是,今医院陪护,第二天一早正常上班。
“明楼长官这一病,您身上的担子重啊。要不然派其他人去吧,明楼长官是我们的上司,属来宽厚,属下绝对尽心尽力,全力照顾。”有人大着胆子表忠心。
闻言明诚一笑:“不用。我不睡觉的。你们不是都知道吗?”
下属们一噤,再不说话了。
接着明诚回了家,给明楼收拾了些衣物,还挑了几本书,连他最喜欢的一副眼镜也没落下。医院的路上,他盯着雨帘,忽然想到小时候自己有一次发高烧住院,晕晕乎乎地醒来,发现一家人都在病房里,大哥和大姐守在床边,明台在窗边踮脚看树上的鸟。
大姐见他醒了,摸了摸他的脸,说“阿诚醒了啊。发烧好,发完烧,就要长高啦。阿香在看家来不了,但是挑了最好的水蜜桃要我们带着,你吃一点,好不好?”
他什么也不想吃,但他看出大姐哭过了,便费力地咽了咽冒火的喉咙,回答:“好。”
大哥撕开桃子的皮,喂他吃了两口。
那确实是他这一辈子吃过的最好的桃子。
那时没有明诚,没有明楼,没有同志没有长官,只有阿诚和大哥。现在阿诚也想给大哥买点水蜜桃带过去,去探病。
可下一刻,他不由得摇摇头,对自己笑起来——四下宵禁,去哪里买水果?
季节也错了。年光更错了。
医院。他带给明楼的包裹又一次被翻了个底朝天,可明诚的心思都不在这里。他看着住院楼里唯一亮着灯的房间,第一次这么喜欢这个地方。
天暗着,可还有灯。
如此夜VI
很多年以后,当明楼回忆起巴黎时,他偶尔会觉得那是另一个上海。反而当他还在巴黎时,从不会这么想。
不过,巴黎的冬天和上海太像了,总是那么多雨,雪是吝啬的。
好在明楼也并不怎么喜欢雪,巴黎的雪夜尤其——这是所有记忆太好的人需要支付的代价之一。
天阴下来的时候,明楼正在办公室里回信。秘书给他送下个学期的课程表,还体贴地附赠一杯新鲜的咖啡。
一直深受各位女秘书偏爱的明老师回赠以小甜饼干。受到款待的克莱蒙女士便问:“明博士,稍后可能会下雪,您带伞了吗?”
明楼这才分出心思来眺望一眼天色:“不像会下雪的样子。不,我没带伞,没关系,我的公寓离学校不远。”
“我柜子里备了一把,稍后给您送来。您看远处的云,多半今晚有雪。”
“那可巧,如果真的下雪了,那应该是我在巴黎遇到的第一场雪。”
克莱蒙女士笑了起来:“那您就是健忘了。去年有场大雪………您那时候应该还在巴黎啊。”
明楼恍然大悟般地一怔,继而从善如流地微笑:“你说得不错,是我太健忘。”
他平静地喝完还冒着热气的咖啡。
克莱蒙女士的预言很准确。当明楼离开办公室时,雪已经开始了。这是一场细软的冬雪,像细细的盐,更像少年人轻柔的吻,必须认真分辨才能确认其存在。
明楼伸出手,好一会儿,手心才能感觉到星星的凉意。恰好有结伴离校的学生也在讨论这场雪:“你往路灯那里看,确实下雪了。”
“好吧,如果你们巴黎人认为这是下雪的话……”
明楼无声地笑了一下。反正以他这个外乡人的标准,这场“雪”至少不需要让他专门折回办公室取那把为他留下的伞。他稍微整理了一下围巾,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巴黎的住处离学校步行不超过一刻钟。走到公寓楼外,他习惯性仰头看了一眼自家的窗户。自从明诚去住宿舍、明台住校后,这个举动在非周末就是多此一举,何况,明诚现在根本不在法国,连偶尔的惊喜都没有了。
所以,看见自家窗口亮起灯的一刻,明楼也不是很确定,这到底是算“惊喜”,还是“惊吓”。
他停下脚步,定睛看向家的窗户,以及窗帘后的人影——答案很会出现了,他笑了起来。
窗户大开,他的弟弟探出半个身体来,热烈地冲他挥手。明楼不仅能看见他的动作,甚至能看见他的笑容。
这下明楼确定了。的确是下雪了。
雪把他的兄弟带了回来。
亦或许是明诚带回来了雪。
*
看着明诚狼吞虎咽的样子,明楼这才想起来,应该出去吃的。
可明诚并不在意这个,他揪下一大块法棍——那是明楼五分钟前专门下楼给他买回来的,一剖为二,接着用餐刀挖了新鲜的软奶酪,仔细地涂了很厚的一层,最后,他不忘在奶酪上加了点芥末,狠狠咬下一口后,才在明楼颇有点目瞪口呆的神色中满足地叹息了一声:“我饿了一路了。”
“为什么不吃东西?”
“在捷克碰到大雪,火车被迫停了半天,东西都吃完了。我没法郎。”明诚在说话的间隙见缝插针地又咬了一口他手上这个简陋的自制三明治,“而且家里连颗鸡蛋都没有……也没有钱!明台藏零花钱的地方我都翻过了,连个生丁都找不到。他怎么能把钱都带去学校?”
这个忿忿然的指控让明楼有点想笑,他把水杯推到明诚手边:“你少吃一点,稍微垫垫,我带你出去吃。”
明诚鼓着腮帮摇头,含糊地表达着不同意见:“……吃完这个差不多饱了。你要一点吗?”
明楼也摇头:“我下午在办公室喝了茶。想吃东西还不简单,赊账就是了。”
明诚这才终于从食物里分出目光。他咽下面包,笑容里忽然浮现出了一点羞涩的意味:“可是我太久没看见你们了。我想等你们回家。”
说完这句话,他立刻急急垂下眼,专注他眼前的食物去了。
沉默了片刻,明楼没有接话——这是他们重逢后第一次谈及分别,而他们都有意识地避开这个话题。
可是不管谈还是不谈,时间是公正的,她注定改变一切,不然世人也不会以各色语气说出“你一点都没变”。
明诚就变了。
明楼已经观察过了他:他瘦了,更结实了,白了一些,发型有点滑稽,和巴黎这个城市简直格格不入。脸部的线条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这改变了他的神态。明楼并不大愿意用诸如“沉毅”、“果决”这样的词语来形容明诚,但不管怎么说,他发现以前时不时徘徊于明诚身侧的“恐惧”再不见了。
可明楼并不能确定这对明诚而言是否是一件好事。
明诚也变得更为敏锐。
察觉到自己正在被兄长观察时,明诚的动作会有一个微妙的停顿。这大概是条件反射,也是告知明楼,“我都知道”,所以明楼也就收起了这份审视,他托腮看着明诚,调侃地说:“阿诚,我觉得你这一年进步很大。”
“为什么这么说?”
“家里换过锁了。”
闻言,明诚眼波一闪,不忘对明楼露齿一笑,神态堪称无辜:“我觉得新锁应该防不住王天风。”
“锁嘛,本来也就是个意思。”明楼心想这可真是出息了,面上却不动声色,既不批评也不夸赞,“怎么不提早递个消息?”
“惊喜不好吗?”明诚伸了个懒腰,身子往后一仰,椅子划出一个很夸张的角度,却还能保持着平衡,“而且我是回家啊。”
说完这一句话,他又坐正了,姿势端正得仿佛一个刚进学堂的小学生。他望进明楼的眼睛里,还是带着一点羞涩的神情,又很严肃——前者大概是迟到的近乡情怯,后者则是还没从纪律的约束中缓过神来——声音也很低:“大哥,我回来了,再不走了。”
*
有那么一两秒,明楼并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他按了按额角,渐渐地听清了窗外传来的声音,哦,下雨了。
他又回忆了片刻是否关了窗,略一侧身,手就碰到了枕边人的头发。
“……嗯?”
明诚的声音及时地响起。
明楼有点懊悔自己吵醒了他,让开一点距离:“没什么,你睡你的。”
明诚的声音里带着初醒的黏意:“外头在下雨。”
“你关了窗子没有?”
“就没开窗。”说话的同时明诚朝明楼靠过来,他的手挽住明楼的胳膊,额头蹭了蹭明楼的肩膀,“别担心,睡觉吧。”
明楼依言闭起眼睛。最近他的睡眠越来越少,仿佛整个人不需要任何睡眠,像今天这样醒来之后,他几乎不再可能睡着。可明诚还能睡,于是他就想,也许自己该换一张床睡。
他也知道明诚没那么快睡着,就同明诚打商量:“阿诚,我换一张床。”
“那你今晚肯定不睡了。”
明楼微笑了一下:“讲道理,一个人能睡着比两个都睡不好还是更好点吧。而且我已经睡不着了,又要装睡,那不是更难受。”
话音刚落,明诚放开了缠住明楼胳膊的手:“那还是我换吧。你比我认床多了。”
他坐了起来,在黑暗中摸索衣服,明楼为他开了灯,不过这时候明诚已经摸到了衬衣。台灯的光线中,明诚的脊背在白衬衣下如同缓缓起伏的沙丘,又随着他的动作迅速地隐入了阴影深处。
明诚大概是想着尽快地替明楼关灯,只大致披上了衬衣,就扭过身,先去亲了亲明楼的头发。没想到两个人的手几乎是同时触到台灯的开关,这让他们都飞快地笑了起来,然后明诚放开手:“至少闭着眼睛养养神。”
明楼听出他语气中的恳求,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我做了个梦。所以才醒了。”
明诚沉默了片刻:“不是噩梦就好。”
明楼一笑,他抓住明诚的手:“恰恰相反。你躺在我身边,我告诉你。”
*
“……你经常梦见以前的事吗?”
听完明楼对梦境的描述,明诚过了一会儿才给出回应。说完后,他大概是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合时宜,赶快又添上一句:“……我就不怎么梦见以前。”
“我也一样。”
“因为你不睡觉。”
“那你呢?”
明诚动了动:“我是因为睡眠质量高。”
这番强词夺理逗得明楼一乐。他翻了个身,贴向明诚:“我觉得你才不睡觉。”
“胡说八……”
明诚没来得及说完他的抗议——最后一个字被明楼吃掉了。
两个人在黑暗中接吻,每一下的碰触仿佛都能带出看不见也听不见的火花来。明诚的小腿几乎是立刻就绷紧了,但胳膊和腰都软了下来。
没有预兆。不过这种事总归也不需要“预兆”。明诚攀住明楼的背,起先并不确定明楼会把他们带到哪一步,脑中也飞快地闪现过明天的行程,可很快的,这一切不再重要了。
明诚的小腿贴住明楼的腿,后者的皮肤光滑、微微发凉,他的脚趾顺着胫骨踩上明楼的膝盖,又想分开他的双腿。
在亲吻的间隙明诚同明楼打商量:“……我想亲亲你。”
明楼的动作顿了顿,接着,就以行动做出了答复——他钻进了明诚的睡衣前襟,潮湿的吻来到了小腹,睡裤也被拉了下来。
明诚的手指陷进了明楼的头发,随着明楼一点点地把他吃下去,他的手指又陷进明楼肩膀上的皮肤里。有一个瞬间,明诚还想过得把明楼从自己腿间提上来,可快乐到底是让他放弃了一切抵抗。
明楼进入他身体的时候明诚有点懊恼地叹息了一声,这个小小的不赞许让明楼的动作停了下来:“痛?”
明诚摇头,夜太黑了,他看不见明楼的眼睛。
他伸手去摸明楼的脸,纵容着明楼缓慢地剖开他,到他身体的深处,搅乱、搅散自己。明楼的喘息声在明诚的耳边蔓延开,汗水和吻一起落在他的脊背上,他抓住明楼的手,扭过头想要一个更深的吻。
*
“我很久不做梦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楼又说起这个话题。
他的声音非常轻,明诚甚至觉得轻过情事里的叹息。
两个人赤身裸体地靠在一起,明诚撑起身体,凑过去吻了吻明楼的鬓发:“那再上一个梦,是什么?”
这一次明楼沉默良久,终于说:“怎么可能还记着?”
明诚知道明楼在撒谎——因为这语气过分柔和。他没有追问下去,又睡回明楼身旁:“我不喜欢做梦。”
说完他自己忍不住笑了,这话实在孩子气。天底下很多事可以“不喜欢”就不去做:明台不喜欢吃洋葱,可以不吃;明楼不喜欢做家务,可以不做;也有很多事“不喜欢”也得做,比如大姐不喜欢应酬,他自己不喜欢跳舞……但“做梦”这回事,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总归不由人。
明诚地贴着明楼,他的身体深处还是湿的,手和额头也是,而明楼没有比他好到哪里,他放任自己说下去:“……我以前最怕做梦。噩梦睡着的时候难受,好梦就是醒来难受……明楼,要是我没遇见你,我可怎么办啊?”
明楼动了动,似乎是想看看他,可明诚这时忽然用上了力气,死死地将脸埋在了明楼的颈窝。
明楼没拧过他,反手摸了一把明诚半湿的头发,想了想,老老实实地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办。”
明诚似乎是笑了笑,几乎虔诚地说:“幸好我遇见你了。”
明楼一怔,不由得想,两个人现在都越来越不会说话了,净说孩子话。
但现在他们在一起,无论是撒娇、赌气,还就是只想和对方一起消磨一点睡前的时光,都是允许的;一切的软弱、迟疑和谎言,也都是允许的。
而明诚的身体这么温暖,如同一场最好的梦的开头,乃至于胜于梦境——明楼眨了眨眼睛,望着无边无际的黑夜,他觉得谎言没有意义了,哪怕他善于此道:“……我经常做梦。
“梦见过王天风,甚至贵婉,但也奇怪,梦里的她并不在巴黎,不知道在哪里。”
他听见明诚的呼吸声滞了滞。
“上一个梦里,是大姐。
“可我从来没有梦见明台。”
明楼没有再说下去。
明诚果然听懂了,语气里带着一点欢快的轻松:“那他现在一定很好。这就行了。”
过了一会儿,明诚又仿佛自言自语地重复一遍:“这就行了。”
听到这四个字,明楼转念一想,是了,自己也在刚才的那个梦里。
这就行了。
他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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