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慌乱
外科以开刀为主,在外科实习时,令实习医师最兴奋的一件事是,在离开外科以前,每个实习医师都有一次开阑尾炎(盲肠炎)的机会。这次的“破刀大典”都是以晚上的急诊病人为对象,因急性阑尾炎的病人并非天天晚上都有,所以大家只好排队守株待兔。急性阑尾炎开刀,对外科医师而言,可以说是最基本的手术,在外科实习了10个星期,也跟过十几台急性阑尾炎的手术,虽然当时担任的都是“副手”,但已觉得“眼”熟能详,因此在进入守候期时,轮到自己值班待命,总希哪天晚上能有个急性阑尾炎的病人上门。
虽然我将来不当外科医师,这次拿刀也许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站在手术台上,公然划开一个陌生人的肚皮。第一就是最后,因为那是唯一的,在等候期间内,我觉得我必须全力以赴,这其中同时含有珍惜和挥霍的意味。不久前,美国一个七十几岁的皮肤科医师,决定用自杀来结束自己的人生,在自杀前,他到某个地方旅行,并到酒吧喝酒,他笑着对酒吧的女侍大声说:“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我这个人。”几天后,他按既定计划自杀了。我所感觉到的珍惜与挥霍,就是这个意识。啊,第一次就是最后一次,我能不珍惜吗?我能不挥霍吗?
当然,我的心里也有一股不太明确的罪恶感。就在这几天内,有一位陌生人,因急性阑尾炎而到急诊处来,他做梦都不会想到,我这个技逊一筹的实习医师已经磨刀霍霍等了他好几天。
时机终于来临,那是晚上九点钟。病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男生,急诊处医师诊断为急性阑尾炎,立刻照会外科。
病人送开刀房后,我们四个值班的医师开始刷手,然后鱼贯进入手术室。大家穿好手术衣,替病人消毒,铺好遮布后,四个人围拢在那一圈白亮中带点橙黄的手术灯下。一位三年住院医师和另一个实习医师站在我对面,一个一年住院医师则站在我旁边,今天他们都成了我的助手。我用戴手套的手,摸摸病人消毒过的腹部皮肤,产生略带空茫的兴奋。
“步骤知道吗?”林医师(三年住院医师)问我。我笑一笑说:“大概可以。”
“好,开始。”林医师一声令下,我伸出手,护士把手术刀送到我的手上。
当我手上的手术刀作势要划下时,林医师摇摇头:“你手术刀的拿法不对。”
我的手只好停在空中。在外科天天看开刀,结果轮到自己开刀时,竟连手术刀怎么拿都拿不准,虽然眼熟能详,但却知易行难,我的心一下紧缩,整个人仿佛离地半寸,漂浮起来。
在拿刀的手法被纠正过来后,我把手术刀逼近病人腹部的肌肤。我发现刀尖在落入那一片橙黄、有着织锦般光泽纹理的表皮时,有瞬间的颤抖,那代表我的心也在颤抖。当一刀划下时,我马上警觉到它划得不够深且不够长,几天来浮浅的兴奋就像自病人浮浅的伤口冒出的稀少血液般令我难看起来。我的心一下子退隐到无限远处,独留躯壳和握刀的手,去面对肚皮敞开的病人。
“再划深一点!”林医师说。我的心则在无限远处向我的躯壳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没有想到情况会这么糟糕。”
而后的时间仿佛变成一种波浪,我在波浪中载浮载沉,林医师成了我的救援者,他引导我怎么打开腹膜,怎么找出阑尾,怎么钩,怎么分离,怎么切掉它。这些动作我不知道看过十几遍了,但事到临头,却忘了十之七八,这其中没有珍惜,也没有挥霍,有的只是慌乱,层出不穷的慌乱。
直到把病人发炎的阑尾切掉,我的心才又缓慢进入我的躯壳。在缝好病人的伤口后,林医师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开完盲肠炎,外科可以算毕业了。”
这可能意味着我以后再也没有动刀的机会了,我松了一口气,放下持针器,不自在地看着他,想说:“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我这么慌乱。”
白衣秀才